走過人生沼澤地

李浩明

這是一個當代上海人的家嗎?一張宿舍用雙人鋼絲床，床上是陳舊的臥具；一張破木臺上，幾碗吃剩的菜上罩著一只漏孔的飯罩；屋角，一只當年憑票供應的煤油爐擦得锃亮……

我懷疑此刻自己的感覺。但是，“彭江路4號”的門牌沐浴在世紀末的陽光里，不遠處是金碧輝煌的閘北區“東方明珠一條街”，“女人美容”、“進口狗食”隱約可見。

“就是這樣一個家，也是我的兄妹們湊錢為我們租的。”46歲的任美珍平靜地說。

可是，又有誰相信，此時，癌癥又一次纏上了她。更難以令人置信的是，正處在化療階段的她，食欲會這么好!“這幾天豬肉跌價了，我真高興。”她興奮地說。

此刻，精神狀態良好的任美珍向我講述起她的經歷：淮北插隊十年，中年不幸喪夫、回滬沒有住房、至今沒有工作，癌癥兩次“相邀”……

至此，我突然想，任美珍所創造的生命奇跡，對于社會而言，是一份“備忘錄”……

(一)

去化療的路上，擠在46路公交車里的任美珍，一手拉著扶手，一手捏著一只塑料袋，不時地往袋中吐。好不容易到了北京路站，她又步履艱難地走到鳳陽路上的長征醫院。

“唉!任美珍，你真是太苦了。”護士們總是很同情她。因為，絕大部分來醫院化療的癌癥病人，都是由家人陪同坐著出租車來的。

這個階段的化療得半年。住院化療吧?這昂貴的住院費哪里來?去年動癌腫切除手術住院的醫藥費還是家境也不太好的兄妹們湊的。

吐著“綠水”的任美珍焦急啊!1998年3月3日，任美珍家來了兩位客人。原來，上海金門營銷公司得知大上海還有這樣一位“特特困”癌癥病人，決意鼎力相助。來人還帶來了公司總經理鄒新民的話：“雪中送炭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我們公司會盡一切可能幫助任美珍。”面對不速之客送來的食品和兩箱“健必依”口服液，任美珍的眼眶濕潤了，這個在人生路上快灑完淚水的女人動情地說：“真的，人間還有真情在。謝謝你們了!”對于貧病交加、無錢購買任何營養品的任美珍說，“健必依”成了她在患了癌癥后的唯一的營養品。

一個月后，令任美珍的病友們不可思議的一幕在長征醫院門口發生了：任美珍騎著自行車來化療了!從彭浦到鳳陽路，直穿半個大上海，足足有9公里路!對此，連長征醫院化療室的許醫生都認為難以想象!

(二)

69屆的任美珍到淮北插隊落戶，10年耕耘，苦苦企盼，1979年春，韶華將逝的她再次遠行，嫁給了只見過一次面的寧波鄉下的一個泥水匠。后來，這個家庭有了愛情的結晶：孫君。

十年后，一場災難降臨了：夫君突然患了肺腫瘤。幾個月后，就告別愛妻和兒子走上了不歸之路。

擦干了淚水，任美珍變賣了夫君的祖居，為亡夫造了一座挺像樣的墳后，帶著11歲的兒子回到了上海老家。

但是，上海老家已經沒有母子倆的棲身之地。于是，這母子倆只能擠入90厘米高2平方米大的閣樓。這能算家嗎?還得放上那只已伴了她二十幾年的煤油爐。

任美珍靠著“站柜臺”、“洗碗盆”維持生活，指望兒子早日成才。有道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那天，擠在只能低著頭的閣樓上，兒子對任美珍說：“媽媽，如果你感到太孤單，就再找個伴吧!也可以離開這里，我已經長大了。”任美珍哭了。這一晚，她徹夜難眠。

但是，一個無法相信的事實又向任美珍襲來。1994年夏，她突然發現自己食欲不振，吃啥吐啥。去醫院一查，已是中期胃癌!兄妹們給她四處借錢，住院治療用了1萬多元。從醫院出來，她已無法再爬上那2平方米的閣樓了，于是，兄妹們湊錢以300元的租金為她租下了臨時房子。她也不能再去打工了，母子倆靠著閘北區民政局每月400元的救濟艱難度日。

正當她與胃癌搏斗時，1997年7月，子宮癌又向她襲來。此時，她已不敢再向兄妹們要求救助了，“都快死的人，這錢借了下輩子還?”她挺著孱弱的身子和兒子一起在一家飯店打工，湊足了5000元醫藥費，才住入長征醫院開刀。現在正處在化療期。命運啊，你為何如此不公!

(三)

盡管患腫瘤已有5個年頭，但是，如今的任美珍居然還能每天清晨步行2公里去共和新路上的廣中公園“呼吸空氣”。“我花一元錢買了一張公園月票，到那里去走走，散散心。這世界上，空氣、陽光是最不會欺貧愛富的。”喜歡看書的任美珍說。

此刻，任美珍又在用力地擦著那只煤油爐，目光顯得十分的凝重：“這只煤油爐伴我走過了近三十年。當年，在淮北平原，我用它熬東西吃，那個年頭，天天吃紅薯真吃怕了。

“后來，我又帶著這只煤油爐嫁到寧波。做月子時，丈夫就用它為我熬補品。

“回上海前，我賣了全部家當，只留下這只煤油爐。因為，這并不太耀眼的火苗，陪伴著我從青春走向中年，陪伴著我從一個不幸走向下一個不幸……”說到這里，任美珍哭了，哭成個淚人兒了。

“這幾十年，兒子和我一樣受罪，小家伙喜歡看書讀報。書，全靠從同學那里借。報紙，只能每天晚上八九點鐘到門口那家小煙雜店去看。有時，老板說：‘我看完了，你拿走吧。這時，小家伙會很高興地回到家，把那報紙讓我先看。”在結束采訪時，我和任美珍有如下的對話：“坎坷的人生路上，你感到哪一段最為痛苦?”“失去健康的日子。在以前我曾經羨慕別人的榮華富貴。但是，患上癌癥以后，我才大徹大悟。有一個好的身體，勝過千金萬銀。”“作為一個癌癥病人，你確實創造了奇跡。你感到有什么經驗可總結嗎?”“任何時候都應有一顆平常心。生了病，更要如此。你越不怕死，死神就離你越遠。閻王老子也是欺軟怕硬的。”“現在，你的人生目標是什么?”“活下去。因為，我的兒子需要我活下去。我會看到兒子成才的一天。他們這一代人再也不會有我們這一輩子不幸的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