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遵新
世紀之交,百年一遇,千禧之年,千載難逢。但時間是切不斷的,歷史是承續的。千年、百年之交也不過是分分秒秒的事。
恰如一個人的昨天造就了他的今天,今天也正在造就明天一樣,歷史的轉承同樣如此。不過對未來的美好憧憬永遠是人類歷史不斷發展的動力,預測未來最好的方法是認清過去,研究現在。
“你只管按快門……”
“你只管按快門,其余的我們來做”,這是柯達公司創始人喬治·伊斯曼一百多年前的承諾,卻是今天的現實。50年代,人們在大街上看到背照相機的人,不是記者就是公安人員。60-70年代,照相機還是奢侈品,新婚禮品中的“三轉一響帶咔嚓”,那“咔嚓”就是照相機。 如今照片幾乎無處不在,對于攝影作品,誰都能說個一二。
攝影技術的普及促成了大眾攝影文化的繁榮,而大眾攝影文化的勃興對于攝影文化、歷史進程的影響都未可小覷。大眾文化是以自身為目的的自娛性和消費性文化。大眾攝影文化的發展為攝影藝術的發展提供了堅實的社會基礎,同時,大眾攝影文化對于以宣傳教育為目的的主流攝影和主要以個體探索為目的的精英攝影的沖擊和左右也是顯而易見的。這在商業人像、廣告攝影和報刊封面攝影中尤為明顯。“以藝術性引導商業性”(或謂之指導消費),這自然是理想的,但實踐起來談何容易。即使是以宣傳導向為主的報刊圖片,也不得不力求迎合公眾的圖像口味。攝影愈普及,創新愈艱難。在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中,媚俗與高雅、迎合與創新,相悖而又相成,關鍵在于找到自己的立足點和契合的機緣。


由“紅光亮”到“土老破舊”
作為一種比較成熟的文化形態,中國攝影的歷史大抵只能從20世紀20年代北京“光社”的成立算起。其間有三個最重要的時期:一是興起階段,具有濃厚傳統畫意色彩的藝術探索;二是20-30年代的吶喊救亡為主旨的新聞攝影的蓬勃發展;三是新歷史時期的多元與繁榮。
近50年來,中國攝影藝術走過了一段曲折的路程,在不同年代都有一些佳作問世,留下了若干歷史的印記。但就整體而言,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它只能是政治斗爭、階級斗爭的工具。只能歌頌不能暴露;只能粉飾拔高不能如實寫照。
“紅光亮”是文革時期藝術手法的統稱,即表現形式要以紅色調為主,突出光明、亮麗。它和“高大全”、“三突出”共同組成了“四人幫”欽定的“創作原則”,即人物形象要高大完美,要突出正面人物。相應而生的“題材決定論”、“主題先行”,使擺布導演弄虛作假被推到極端。這在20年后的今天看來似乎荒唐,但歷史就是這樣走過來的。
新的歷史時期,崇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黨的文藝政策作了相應調整。攝影藝術終于走出了“理想主義”的陰影,回歸真實,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紀實攝影熱潮的興起。社會公眾的求實心態是紀實攝影發展的前提;對于普通人的命運、生存狀態和時代變革的熱情關注,最大程度地貼近生活狀態,是當代紀實攝影的顯著特征。罕見的、即將消亡的事物、長久以來被冷落遺忘的角落,自然成為鏡頭取向的興奮點。
無可諱言,在紀實熱中確實存在膚淺平庸的現象,但這決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土老破舊”,并和“紅光亮”相提并論。有人說這是“在蔑視‘紅光亮、‘高大全的同時又滑向另一個極端。”似乎這是“一個傾向掩蓋另一個傾向”。其實,這完全是兩個不同質的問題.一個是文化極權者強加于人們的枷鎖,一個是紀實流程中的某些現象。
“土老破舊”未見得就一定不好。紀實熱的前奏是邊陲熱和風情熱。走向西北,走向黃土高原,走向青海西藏,雖不無獵奇、跟風,但主要還在文化尋根。“土老破舊”未見得就是對于“崇高和神圣”、“民族整體意識”的回避。“土”包含著鄉土和民族氣息。畫家韓美林說:“藝術上有萬千流派,那就選一個‘土。土亦是洋,亦是時髦,亦是世界水平。”“老”是生命的歷程,歲月的風霜,也是歷史的痕印;“破舊”是歷史的陳跡,是時代的變遷,也是新生的起點。以尚處于貧困落后的西北邊遠地區為例,在即將啟動的中央“西北大開發”工程實施之后,那些被貶為“土老破舊”的真實圖像,來年不就是見證歷史的“老照片”了嗎?解海龍的《希望工程》攝影紀實難道還不夠破舊,但它的價值不是早已為海內外所認同嗎?吳家林的《云南山里人》、侯登科的《麥客》的土氣難道不是挺可愛嗎?
拍什么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怎么拍。但愿對于“土老破舊”的責難是“題材決定論”在本世紀的最后一次回應。

一首并未終止的插曲
中國的現代派攝影,可以說是新時期攝影藝術發展歷程中一支并未完全終止的插曲。
現代派藝術是從歷史傳統的母胎中一步又一步逐漸成長起來的,并非一蹴而就的怪物,只不過變革年代的新思潮的融入,給了它迅速萌發的機緣。80年代中期在北京西城區文化館舉辦的“80平方米”展,算得是中國現代派攝影的一次集中展示。他們一反傳統的攝影審美觀念,把目光投向心靈的深處,由“外在真實”轉向“內心真實”,以超常的方式,如變形、魔幻、朦朧、象征、暗示、意識等,突兀變幻,多層次錯接,時空重構,盡可能表現人的主觀感受、幻覺和夢境。無論是張海兒的怪異、于曉洋的隱喻、古大象的荒誕、高大鵬的時空錯位等等,都曾經引起人們的詫異、惜嘆等等困惑與思考。余海波的《在幻想鎖鏈的彼岸》(組照)居然贏得1988第15屆國展藝術風格類銀牌。這應該說當時最權威的一次認可。

由于種種原因,中國的現代派攝影藝術風格類尚未能形成氣候,但它對豐富攝影藝術的表現力,發展攝影藝術的審美特性,適應某些公眾的審美需求,功不可沒,特別是藝術探索創新的勇氣,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枚硬幣的兩面

著名物理學家,諾貝爾獎金獲得者李政道說過:“科學和藝術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它們的共同基礎是人類的創造力。它們追求的目標都是真理的普遍性。這樣一枚‘硬幣就代表了文化。”他說的是科學和藝術的共同本質,卻也為我們預測新世紀攝影文化模式的轉換提供了一個清晰的思路。
從現代科技、社會生活、審美觀念的發展趨勢來看,科學和藝術的結合對于攝影藝術的發展有著廣泛和深遠的意義。
科技題材的攝影作品的觀賞和審美價值,早已在高速、宏觀和微觀攝影作品中得到證實,從太空鳥瞰蔚藍色地球的宇宙景觀;牛奶濺起一瞬間的美麗“王冠”;放大幾千倍的細菌所呈現斑斕色彩;原子結構組成的富于抽象意味的圖畫等等,都曾引起人們對于造化神工的無比贊嘆。
其次是科學實用與藝術文化的交融互滲,攝影各門類之間的交叉融合會日益明顯。就新聞和藝術而言,紀實攝影的發展實際上擴展二者的交合空間;人像、廣告攝影的實證性、實用性和審美的原則性和觀賞性結合越來越緊密。至于近年發展勢頭極旺的民俗攝影,其門類屬性的多重性和交叉性更是顯而易見。科學實用與文化藝術分類的藩籬將不復存在。
其三是和平與發展成為人類共同主題,人類所面臨的許多重大問題理應成為攝影的熱點,諸如環境保護、生態平衡、人口問題等等,都是我們著眼不多的大題目,也將是未來需要開掘的豐富題材。
呼喚“新生代”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美,希望是在青年、在未來。近年常見有“攝影新生代”一說。猛一看令人振奮,細讀則頗感困惑。
“新生代”名稱始見于文學界。“新生代作家”是“六十年代出生作家”的別稱。但“新生代”不僅僅是年齡段的劃分。除了相似的社會背景、精神氣質以及世界觀、價值觀以外,更重要的是足以和以前其他的作家相抗衡的優勢。他們是從80年代文學中走出來的一代,具有相當豐厚的創作成果,也具相當鮮明的價值取向、藝術特色。
強烈的批判意識、創新意識、個性特征應該說是新生代最為寶貴的特征。中國攝壇固有的師承習氣,追風逐浪急功近利的浮躁心態,可以說是造就“新生代”的大忌。如果我們輕易冠以“新生代”之名,并以此為褒獎似乎不妥,而被冠以“新生代”者若感戴不已,則更加令人惶然。
青出于藍而異于藍,勝于藍,這才是我們對年輕的新生的一代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