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致和“五四”反帝愛國運動同步的“五四”反封建新文化運動,高高舉起了“民主”和“科學”這兩面旗幟。魯迅是這一運動當之無愧的主力。
可是不能不承認,魯迅“五四”前后的著作中,“科學”一詞使用頻率不算高,“民主”二字連在一起更少見。但魯迅當時是主張“人道”,而反對“獸道”和“鬼道”的。他在1918年3月10日致許壽裳信中,把上海《時報》的報道為徐班侯“靈魂照相”一事,稱為“人事不修,群趨鬼道。”同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中,則把當時教育部某人售妻妓院事,稱為“極人間之奇觀,達獸道之極致。”何謂“獸道”?封建道德也。何謂“鬼道”?封建迷信也。此二者,實為封建制度一母所生之雙胞怪胎。封建道德“吃人”,封建迷信“蒙人”。宣揚封建道德,借助封建迷信;宣揚封建迷信,推廣封建道德。“獸道”的對立面是“人道”,“鬼道”的對立面也是“人道”。魯迅反對“獸道”和反對“鬼道”而倡言“人道主義必將勝利”,實際上正是呼喚“民主”和“科學”。
把兩千年中國封建社會的特點,歸結為“吃人”二字,是五四前夕魯迅思想的一個突破。他在1918年8月20日致許壽裳信中,談到《狂人日記》的寫作時說:“前曾言中國根柢全在道教,此說近頗廣行。以此讀史,有多種問題可以迎刃而解。后以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此種發現,關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不難看出,魯迅對自己的這一“發現”,是頗為自豪的。他在《狂人日記》中宣布了這一“發現”:“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而“吃人”和“蒙人”永遠是互為狼狽的。揭露“吃人”現象、“蒙人”現象,抨擊“吃人”思想、“蒙人”思想,便成為五四時期魯迅大量著作中最突出的共同主題。他在《狂人日記》、《孔乙己》、《藥》等小說中,在《我之節烈觀》、《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等論文中,在1918、1919年間為《新青年》所寫的《隨感錄》中,對三綱五常、忠孝節義、封建迷信、鬼神思想等形形色色的“舊道德”、“舊思想”、“舊學說”、“舊見解”、“舊習慣”、“舊本領”、“舊方法”、“舊手段”,“進行了全面批判,大量描繪和論述了封建禮教、等級制度“吃人”的問題,封建迷信、偶像崇拜“蒙人”的問題,以及由此產生的國民的落后、愚昧、奴隸性諸問題。而這些,實質上正是符合當時中國國情、帶有當時中國特色的有關“民主”、“科學”的重大問題。
魯迅著作中少見“民主”一詞,因此也就少見他對“民主”一事的詮釋。但我以為他當時著作中顯示“民主”思想,卻是極其深刻的。我認為他心目中的真正的民主,實具有三個層次:一是政治上的,二是經濟上的,三是精神和思想上的。
政治上的民主,就是要改變長期以來中國人所處的奴隸地位,甚至下于奴隸的地位,爭取到“人”的資格。這是魯迅在《墳·燈下漫筆》中沉痛提出的,所謂“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價格,至多不過是奴隸,到現在還如此,然而下于奴隸的時候,卻是數見不鮮的。”先儒們所謂的“一治一亂”,不過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因此他號召:“創造這歷史上未曾有過的第三樣時代,則是現在的青年的使命!”
經濟上的民主,在《墳·娜拉走后怎樣》那篇著名的演講里,說得清楚:“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里,經濟權就見得要緊了。”“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斗;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斗。”
至于精神和思想上的民主,我以為是魯迅民主思想中最重要的部分。這其實也就是作為魯迅愛國主義核心的“立人”思想。國家的興衰,和人民的素質有著直接的關系。國民愚弱,國家難以真正富強。正是為此,他在留學日本終于棄醫從文時,發出了這樣的慨嘆:“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于是,他在從事文藝運動的一開始,便在《文化偏至論》中系統闡述了他的“立人”思想。他尖銳指出:“是故交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在他看來,只有“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才能“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于天下。”至于一切“膚淺凡庸之事物”,都不在話下的。
此后他倡導“個性解放”,強調在精神界進行戰斗,直到五四時期從事思想革命,強烈抨擊吃人的“獸道”和蒙人的“鬼道”,以他的小說和雜文批判一切舊思想、舊道德、舊文化、舊禮教,其目的顯然都是為了“立人”,為了求得人的解放,“以為只要掃蕩了舊的成法,剩下來的便是原來的人,好的社會了。”即使到他后期積極投身文化斗爭以至政治斗爭的時候,他在致力于打碎套在人民脖子上的政治、經濟枷鎖的同時,仍然不忘解開纏在人民身上的精神和思想枷鎖,以取得不但在政治上、經濟上,而且最后在精神和思想上也不被奴役、完全自己當家作主的地位。
魯迅對科學的重視,也是一以貫之的。他在1906至1909年撰寫《人之歷史》、《科學史教》《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破惡聲論》等重要論文時,就不僅倡導了“個性解放”思想,強調了應在精神界進行戰斗的思想,同時也宣傳了“科學救國”思想。魯迅重視科學,毫不奇怪。他先學海軍,繼學開礦,復學醫術,與此同時又接觸和接受了進化論,涉及的都是自然科學領域。值得注意的是,他站在自然科學唯物主義立場上,尖銳批判了西方科學發展史上的力圖阻止生物進化學說發展的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以及當時中國的“抱殘守闕之輩”和“死抱國粹之士”。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強調了科學和改革社會的關系,他指出:“蓋科學者,以其知識,歷探自然現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會。”“洪波浩然,精神亦以振,國民風氣,因而一新。”他在1919年4月16日致傅斯年信強調:“現在偏要發議論,而且講科學,講科學而仍發議論”,這樣,魯迅就把“科學”與“民主”、“愛國”緊密聯在了一起。
五四新文化運動,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五四前后一批仁人志士共同致力的倡導民主、科學的反封建啟蒙運動。魯迅曾把舊中國、舊社會比作一間無門無窗的鐵屋子,人們在屋里熟睡都快悶死了。有幾個先醒過來的人,想把其余的人也都喚醒,一起來毀壞這鐵屋子。我以為這就是“五四”時期的啟蒙運動的深意和寫照。
而從事啟蒙工作呼喚民主、科學的最終目的,則是人的解放,亦即魯迅一貫主張的“立人”。在魯迅看來,苦難深重的中國人民,不但要從形形色色的帝國主義侵略下解放出來,從各種各樣的封建統治下解放出來,從無所不在的等級制度、家族制度的架構中解放出來,從彌漫人間的求神拜佛、算命打卦、神功異能等種種稀奇古怪的封建迷信中解放出來,還要從一代代積淀而成的歷史重擔下解放出來,從一切束縛、戕害、虐殺人性的思想枷鎖中解放出來,特別是還要從“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愚昧、奴性中,也即從被扭曲、異化了的自我中解放出來。
欲求中國之進步,之真正現代化,這是必經之路,繞不過去的。
可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這一偉大的啟蒙運動,卻如電光石火,在發出短暫的一片耀眼光輝后,迅即暗淡下去了。何以故?或以為是由于救亡運動的繼起,所謂“啟蒙”和“救亡”的矛盾。在二三十年代,日帝亡華的野心昭然若揭,救亡圖存自是要務。但令我不解的是“救亡”和“啟蒙”怎會發生矛盾呢?“救亡”不是更需要“啟蒙”,更需要喚醒民眾、發動群眾嗎?不是連資產階級革命家孫中山先生在遺囑中也說:“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并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斗”嗎?愛國、進步與民主、科學的啟蒙和實現是分不開的。當然如果是名為“喚醒民眾”,“發動群眾”,實為利用民眾、玩弄群眾,那就是另一問題了。前者需要啟蒙運動,后者需要愚民政策。
因此我以為導致“五四”啟蒙運動式微以至夭折的,決不是什么救亡運動,而是當時當權者以國家機器、專政手段為后盾的愚民政策。無權無勇然而思想先進的一批知識分子不自量力鬧起來的啟蒙運動,總是和有權有勇的當政者處心積慮執行的愚民政策迎頭相撞,勝負之數,不言自明。魯迅一本《吶喊》,初版僅兩千冊,而北洋政府教育總長一聲令下,全國的學生就都要埋頭讀經。魯迅后來慨嘆“改革最快的還是火與劍”,實是痛苦經驗凝成。
其實,從古以來一切只關心一己、一家族、一集團私利的封建當權者,大概都是不怎么喜歡真正的民主和科學,因而也就不會希望他或他們治下的民眾具有聰明頭腦、能夠獨立思考的。而扼殺民主和科學最方便的辦法,就是魯迅在《墳·春末閑談》一文中所指出的“麻痹術”,類似細腰蜂的毒針,向小青蟲身上一蜇,小青蟲就半死不活了。“麻痹術”不就是愚民政策嗎?于是所謂知識分子也就容易成為封建當權者的眼中釘了。因為有了知識,有時便難免要獨立思考,甚至還想去啟蒙別人。對這樣有了知識的人,正像魯迅在《熱風·智識即罪惡》一文中描寫的,閻王老爺就要把他打入“油豆滑跌小地獄”,非使他跌得發了昏不可。歷代的治人者在以武功從馬上得了天下之后,轉入文治階段,常常首先就是治那些具有獨立思考頭腦而又以啟蒙為己任的知識分子,形形色色的文字獄,可以說是史不絕書。明乎此,則曾是“五四”時期文化思想戰線上代表人物的李大釗上了絞架,陳獨秀幾次入獄,魯迅被通緝,甚至胡適也一度曾因主張人權而受到國民黨當局的警告,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五四”運動和“五四”新文化運動八十年來,我們所走過“民主”之路和“科學”之路,是相當艱苦甚至是十分坎坷的。前進一步很不易,后退十步卻不難,正像魯迅說過的,往往“改革一兩,反動十斤”。然而社會要進步,國家要富強,民族要興旺,共產黨要領導人民過上舒心的好日子,絕對離不開“民主”和“科學”,這應是毫無疑義的。(責任編輯 文 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