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春
紀念《共產黨宣言》一百五十周年
一八四七年春天,馬克思和恩格斯參加了正義者同盟。同年夏天,同盟更名為共產主義者同盟并委托他們為該組織起草一個宣言。馬恩兩人一起準備了草稿,但后來由于時間緊迫,宣言的定稿顯然是馬克思一個人的手筆,于一八四八年二月歐洲革命的前夕以單行本形式在倫敦發表。《共產黨宣言》也許是繼法國革命《人權宣言》之后影響最深遠的一篇政治檄文,它被譯成多種文字一版再版。一八七二年由即將解散的國際工人協會(第一國際)發行的德文版,連同兩位作者的序言,成為其后各種譯本包括中譯本的基礎。馬克思和恩格斯為一八八二年俄文版所寫的序言,以及馬克思死后恩格斯為一八八八年英文版、一八九0年德文版、一八九二年波蘭文版、一八九三年意大利文版等所寫的序言,也成為馬克思主義史上的重要文獻。
為了紀念《宣言》一百五十年,今年在不少國家出了新版本。英法德意美墨(西班牙文)等等之外,還有中國。聽說中央編譯局的新單行本很漂亮,還沒看到,但由衷地高興,因為《宣言》是不應該被忘記的。跨越洲際國界不同膚色、不同年齡的許許多多的人因此在一九九八年讀著或重讀著《共產黨宣言》(僅英國沃索一家由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埃里克·霍希斯鮑姆寫導言的新版本就賣了十幾萬冊;美國每月評論出版社的新版本,由經濟學前輩保羅·斯威齊作序,更年輕、也更激進的理論家艾倫·伍德長篇評解,也很搶手)。這個現象,尤其是在“歷史共產主義”已成病樹沉舟之后,固然有象征意義,但絕不是一個形式問題。在西方發達國家,《宣言》早已被公認為是政治科學中的一部偉大經典(從而也失去了其直接的革命性含義)。在我國,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似乎已束之高閣,至少紀念《宣言》不再與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政治”考慮有關。在市場喧囂、金潮鼎沸中它能夠再版,真是一件幸事。
我這樣講,是因為《宣言》的許多觀察、分析、批判和預言在當今資
本主義全球化的大潮中不但沒有過時,反而比以往更具現實力量。且看以下一段熟悉的引文:
資產階級除非使生產工具、從而使生產關系,從而使全部社會關系不斷地革命化,否則就不能生存下去。……一切固定的古老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物質的生產是如此,精神的生產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產品成了公共的財產。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引文均出自馬恩列斯著作編譯局和人民出版社一九七○年根據一九六四年九月第六版重排的單行本。)歷史的諷刺在于,這樣一個席卷全球的世界市場不僅繼續摧毀著前資本主義,并且在蘇聯和東歐體系瓦解后的今天,也無情地改造著“后共產主義”,這是《宣言》的作者所始料不及的:
資產階級,由于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于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正像它使鄉村從屬于城市一樣,它使未開化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于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于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于西方。“文明”在這里當然是指資本主義文明。歷史唯物論不曾接受后來文化人類學的謹慎和敏感,而是無保留地使用進化論語言謳歌資產階級的進步作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在他們西方中心的、現代性的單一資本主義形式的理論框架中,也未曾設想在他們身后會有一個與西方兩強相持、彼此抗衡的東方(盡管馬克思晚年有過關于俄國農村公社直接過渡的想法);更不可能想像這個現在已經消逝了的“東方”的某些遺產也許會成為一個新的、非資本主義的文明的先聲。
如果資產階級按自己的面貌創造出一個世界的論點已無可爭議,那么讓我們再來溫習一下《宣言》對資本主義社會的判決:
資產階級生存和統治的根本條件,是財富在私人手里的積累,是資本的形成和增殖;資本的生存條件是雇傭勞動。……隨著大工業的發展,資產階級……首先生產的是它自身的掘墓人。資產
階級的滅亡和無產階級的勝利是同樣不可避免的。這段名言可以分為兩個層次討論。首先,工業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觀點受到二十世紀歷史發展的挑戰。全世界的無產者不但未能聯合起來,反而在第一次帝國主義大戰中各自與本國的資產階級結盟參加了戰爭,社會黨第二國際因此而破產。馬克思和恩格斯顯然忽視了民族主義(以及種族、性別等因素)超越階級利益的可能和民族國家至今歷久不衰的生命力。此外,二戰后福利國家的興起大大緩和了勞資矛盾,加上產業結構和科學技術的革命,白領和中產階級的擴張,連“無產階級”的定義都成了問題。例如“工資勞動者”現在往往包括以前被視為資產階級的管理者、乃至銀行家等等。一個革命的、以推翻現存社會為己任的工人階級至少在發達國家已不復存在。其次,談到資本的生存條件,雇傭勞動不但為私人資本所需要,也同樣可能從屬于國有資本。國有經濟中的工人不一定能掌握生產資料、成為企業和社會的主人。這一點在伊斯特文·麥斯查羅斯等人對“資本”和“資本主義”兩個概念的區分中得到詳盡的闡釋。至于“市場社會主義”的思想和實驗,更是二十世紀的創造。與之相連的“社會化市場”、“勞動的資本”等新近熱門起來的觀念,無論其成敗前景如何,與馬克思在《宣言》以后的經濟學著作中大大展開了的世界市場和勞動價值理論顯然格格不入。
指出這些局限性或爭議點,并不等于否定《宣言》的一般結論。接受資本主義在一定限度內的自我調節能力是一回事,認為資本主義能夠克服其深刻的內部矛盾和連綿不斷的危機是另一回事。眼光遠大的《宣言》作者一方面認識到資本主義的革命作用和能量,另一方面也深信一個在全球范圍內制造貧富分化、不可遏止地破壞環境、爭奪資源以至不斷走向局部戰爭的制度不可能萬世長存。盡管所有制或財產權的問題并不像馬克思經濟理論中所分析的那樣簡單;而且,“消滅私有制”也不能保證一定帶來消除剝削、壓迫和異化,但一個經濟資源和權力集中在少數人手中的社會絕對不會是一個公正的社會。至于取代它的社會應當采取什么樣的經濟組織形式還有待歷史檢驗和創新。福利國家的許多成就其實是工人運動長期斗爭的結果,也多少歸功于幾十年社會主義宣傳與實踐的壓力和刺激。其現狀、當前面臨的困難和可能的前途正是那些不回避“大敘事”的社會思想家們討論的焦點。樂觀一些,今天世界上有兩個地區最受關注,一個是在歐洲聯合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所謂“歐洲社會模式”,另一個就是中國。中國的經驗與西方福利國家多有相通之處;不同之處則是中國的例子更多難點,更有意思也對發展中國家和后共產主義世界更帶普遍意義。
談到未來社會的理想,《宣言》中雖然抽象但最精彩的一句話是“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句話真值得反復回味。可見,《宣言》中的共產主義不但不與進步的自由主義相沖突,反而使其精髓得到最徹底、最完美的表達。那些把馬克思主義的創始人看作是專制主義者的朋友們不妨重溫《宣言》中關于工人革命的第一步就是使無產階級爭得民主的論述。德國小資產階級“真正的”社會主義
把社會主義的要求同政治運動對立起來,用詛咒異端邪說的傳統辦法詛咒自由主義,詛咒代議制國家,詛咒資產階級的競爭、資產階級的出版自由、資產階級的法、資產階級的自由和平等,并且向人民群眾大肆宣揚,說什么在這個資產階級運動中,人民群眾非但一無所得,反而會失去一切。德國的社會主義恰好忘記了,法國的批判是以現代的資產階級社會以及相應的物質生活條件和相應的政治制度為前提的,而這一切前提當時在德國正是尚待爭取的。換句話說,在一個封建關系處處殘留的社會里,批判資產階級的民主和自由不是社會主義的任務。再者,對于處于被統治者地位的工人和群眾來說,最基本的自由民主權利很難有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分。這個道理曾經在改革初期的中國反復講過,后來仿佛就被忘記了。近年來民主在中國確實有重要的發展,包括人民代表大會權力的增長和地方選舉的普及。但是這些發展不能抵消爭取憲法規定的個人權利、特別是揭露黑暗、批評時政等權利的必要性。與此相聯并且至關重要的,是勞動者的地位和利益及其法律保護和政策保障,謹防把自由等同于自由市場、民主等同于新興資產階級爭權,用“市民社會”(“civil”實應譯為“公民”)反對國家干預一類魚目混珠之見。不但國家需要民主化,政府機構中化公為私的流弊需要清除,“社會”中的私人特權也必須受到民主監督和控制,這才是宣言的主旨。
特別值得一提的,還有《宣言》的文學地位。這部作品語言極其精煉,一氣呵成。從開頭“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徘徊”到結尾“讓統治階級在共產主義革命面前發抖吧……”通篇氣勢磅礴,有如大江澎湃,一瀉千里。文中又多有警句式或詩歌般的文字,諸如資產階級“把宗教的虔誠、騎士的熱忱、小市民的傷感這些情感的神圣激發,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封建的社會主義,“其中半是挽歌,半是謗文;半是過去的回音,半是未來的恫嚇”;無產階級,“現今社會的最下層,如果不炸毀構成官方社會的整個上層,就不能抬起頭來,挺起胸來”;以及經后人簡化后廣為流傳的格言“無產階級如果不能解放全社會(人類)就不能解放自己”等等,真是引不勝引。今人讀一百五十年前的這篇經典,恐怕欣賞其行文的比贊同其觀點的更多吧。可誰又能否認語言作為思維載體,甚至創造(或限制)思想、激勵行動的神奇力量呢。
我并不贊成生搬硬套《宣言》的結論來評判我們自己的、歷史背景與十九世紀歐洲資本主義很不相同的社會。但我想借此強調至少一點直接的啟示,即知識分子的社會批評功能。倫敦經濟學院的國際政治學家弗萊德·哈勒代教授在今年六月一個以“國際大學”為題的講演中說《共產黨宣言》的第一個中譯本是在本世紀初由中國留日的學生在東京出版的。他們把宣言的最后一句譯為“全世界的學者們,聯合起來!你們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恥辱……”(“Scholars of the wirld,unite!You have nothing tolose but your shame”)。“革命”在這里可以理解為廣義的“改造社會”或雷蒙德·威廉姆斯的“長期革命”,與經典意義上的無產階級暴力革命無涉。而《宣言》的原文,人所共知,是:“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The proletaianshave nothing to lose but their chains.They have a world towin……)”。我懷疑這是哈勒代編出來的故事。知識分子不可幻想救世,但應與被壓迫的民族與人民認同。我因此愿意兩種“譯文”都被接受,真假又何妨?
一九九八年七月
(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中央編譯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珍藏版定價:720元,紀念版定價:12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