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少華
音樂與文學自古以來便關系密切,中西皆然。它們只有內容及語言上之不同,并無高下之分。但在中國傳統文化中,音樂與文學之內卻各自有著雅與俗的相對觀念,這在金庸小說中有頗貼切的運用。可是到了徐克的電影,則有與中國音樂實際操作大相違背的處理。本來小說與電影多虛構,不必全為事實,幻想力與創作力愈高,讀者愈欣賞。但幻想與創作應以實際的常識為出發點,方有說服力。電影《笑傲江湖》(包括大部分港產片)若能在音樂及中國文化的處理上合乎常識,則我們最少不會有目前由電影帶給觀眾的對中國音樂錯亂百出的理解。比如電影中涉及到的兩件中國樂器:古琴與胡琴,在傳統中國文化中就有雅俗之分。古琴七弦,身長,琴面有十三小圓點指示按弦的位置,稱為十三徽,但無琴碼(古箏有),為中國古代之重要樂器。相傳孔子善琴,儒生四藝:琴、棋、書、畫中的琴即指此器,為舊時文人必修之藝。在中國文學中,以此器最為高雅,非知音面前不彈,著名的《高山流水》典故即以子期、伯牙之友誼為寄托。而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描寫曲洋與劉正風之友誼,亦明顯有子期、伯牙故事的烙印。胡琴原指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時從西域傳來的胡琵琶,為撥弦樂器,曲項(指琴柄)四弦,直項五弦,形狀與今日流行之四弦琵琶相似。約自宋代,下至明、清到今日,“胡琴”一詞乃指弓弦類的拉奏樂器。京劇的主要伴奏樂器即名胡琴,一般叫“京胡”,其他弓弦樂器如二胡、高胡、板胡等均屬胡琴類樂器。無論琵琶或二胡等胡琴,在中國舊文學上均為俗樂的樂器,社會地位卑下,故金庸在《笑傲江湖》中用胡琴(指弓弦類)形容莫大之悲涼落寞,亦有卑俗之意。小說中莫大以胡琴奏《瀟湘夜雨),其實胡琴曲目中無此曲,金庸之靈感似得自他對古琴曲的認識。古琴有《瀟湘水云》一曲,古箏有《蕉窗夜雨》一曲(客家漢樂),蘇州彈詞有《瀟湘夜雨》一曲。金庸為吳人,應知彈詞,而把古琴與古箏二曲之名合而為一,亦雅俗共冶之創作。
金庸在小說中對琴曲《廣陵散》也有描述。相傳此曲即《聶政刺韓王》。嵇康臨刑前奏此曲,并嘆《廣陵散》從此絕矣!但琴曲《廣陵散》仍見于一四二五年朱權編的《神奇秘譜》,未成絕響。神奇秘譜》中《廣陵散》的序則言嵇康于古人處學得此曲(實非人,乃鬼),并應允誓不傳人,其臨終時先顧日影而彈,即計準時間,一曲既畢即行刑,可見其豁達從容。自以為此曲將成絕響,不料其甥袁孝尼已偷偷地于靜夜聽學此曲得三十三拍(段),后再續全曲。可見當時琴曲的創作觀念是,一曲非必由一人全作,彈琴之人若領會其曲意,亦可順其曲意續作。作曲家這一概念古代并不如近代清晰,創作空間在演奏者手中更大。
金庸顯然是熟讀《晉書·嵇康傳》的。他亦不諱言對嵇康任俠性格的仰慕(借曲洋口中道出)。而《笑傲江湖》借古琴譜之特征為靈感,引申出武林中人誤以為琴譜是武功秘笈,可見金庸明了琴譜的特點。書中有關音樂的描寫自然是出于小說家的想像,但大體上作者對琴譜及音樂意象的運用是頗為準確的。
古琴的減字譜,其實是把漢字的部首及偏旁作為符號,把演奏的手法指示縮寫成為譜字。而原來的指法指示,是一句句表達出來的。換言之,琴譜即用漢字的偏旁把一篇指示演奏的方法縮寫成符號。如:
首先,曲洋與劉正風二人合奏《笑傲江湖》,書中之琴簫合奏是古琴傳統中常見的形式,但電影中劉正風吹的是橫笛,非洞簫,已大有問題。笛有膜,嘹亮的音色與音量定蓋過古琴,故琴不與笛合奏,笛亦為琴人所遠之器。曲、劉二人琴簫合奏,亦絕不可能容令狐沖用三弦加入,因三弦與橫笛一樣,在音量上定會把古琴淹沒。而在文化觀念上,三弦被認為是低俗的樂器,是不會被接納在琴簫的幽雅樂音中的。這并不是褒琴而貶笛與三弦,而是在歷史上的中國社會確曾出現過這種觀念,說故事要令人信服,應求合乎該故事的時代背景;就是今日的中國器樂合奏組合,也沒有古琴與笛子、三弦的合奏!因音量與音色不相配也。況且彈三弦亦不能視奏古琴譜,因先要譯成音高譜才行。第二,電影畫面上曲洋彈的是古琴,但聲帶出的是古箏聲音。這種無知的錯誤在港臺古裝電影、電視中屢見不鮮。若懂一點音樂與文學,則不會如此錯亂!導演或編劇在音樂與畫面上的處理自然有其戲劇及電影上的理由,但這些“成功的”畫像與造假的音響(古琴出古箏的聲音)卻由于電影的賣座已根植于對中國音樂不大了解的觀眾腦海中,其誤導之處,在一般人對中國傳統音樂無知的基礎上,加深了不必要的誤解。外國電影鮮有在畫面上出古鍵琴(harpsichord)而在聲帶上放鋼琴(piano)的不專業做法,大陸電影亦相對地較少出現琴、箏不分,簫、笛相混的情況。如《秦頌》一片,故事自然是虛構,但片中的古琴影像與聲帶一致,并無造假與誤導。港產片何時在這方面可達專業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