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斯言
在目前炒書之風日甚一日的情況下,對有些書我真是不敢說什么。因為如果這是一本好書而我據實說它好,會被人認為是在批評它——因為我的平實之詞和那些聽起來大得嚇人的“杰作”“經典”比較,的確說不上是表揚。而如果我真的想要達到表揚的效果,在讀者看來則肯定是受了人家的好處在替人吹捧,從而會使讀者對這本原來不錯的書產生懷疑。不過這點尷尬比起要評說一本平庸或者低劣之作的情況還要好些,對這些書的任何一點反應都會墜入無聊捧場的窘境,哪怕你是如實地批評。毫無疑問,今天要說的《超級圈套》就屬于這后一種。所以,為了避免讀者以為我是一個“托兒”,在“反炒”這本書時,本文將保證不夸大這本書的缺陷。
人們對文學的誤解形形色色而且由來已久,這其中一些批評家、道德家應該負很大的責任。他們把一部小說的成就主要歸結為這部小說講了一些什么內容,用他們的語言就叫反映了哪方面的現實。如果在他們看來小說講述的是洋車夫或者土改領導者,這樣的書就是好書。如果描繪的是更高大的英雄人物,他們就用一種“什么什么教材”來表達他們的最高獎賞。這好比在用一個木匠主人的身分來評價木匠木工活兒的好壞。可是,令這些批評家不滿的是,仍然有不少小說家不理睬這些理論、寫出了好小說,遠如《太陽照常升起》,近如《黃金時代》。所以,對小說家來講,有一些理論家鼓噪并不可怕,怕的是自己沒有筆力、寫不出好小說。
《超級圈套》是講一個出身卑賤的文化混混兒在海南經商破產后,來到北京設圈套騙人的一些事。所謂“超級圈套”無非是故事涉及的金額夸大,涉及到的人物級別提高,最后讓出場的人物多一些、相互之間的關系再混亂一點。受過良好文學熏陶的讀者會看出這樣的故事框架顯然是在迎合另一部分人的口味。這些人像這本書里的主人公丘云鵬一樣沒有條件得到良好的教育,原本生活在社會的底層。他們整天無所事事,希望發財,希望得到富人們所擁有的物質生活。但是他們沒有機會,也不愿為此付出勞動。他們認為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于金錢和地位。最后,他們需要火車站
的書攤上零售的那些惡俗讀物來補償他們的心理缺失。那些劣質印刷品最常用的標題是“她為什么殺死自己的親生兒子”“一個詐騙犯的自白”等等。這些印刷品在火車站零售時以16開本居多,好,現在有這么一本印裝質量不錯的《超級圈套》出來,這些人會很高興的,這本書從內容到文字都達到了這些人的欣賞要求。
我隨便從書里摘引了一段,來說明我并沒有對這本書評價過高——
當丘云鵬這樣講述的時候,一方面,可能是他對待周圍世界的習慣性說法和做法,另一方面,他也確實是這樣認為的。(第43頁)
只要中學語文學得不錯的人都能看出這是病句。還有——
胡冶平,高牧,是比白一哲夫婦年輕一點的知識分子,現在四十多歲,他們是中國文化大革命期間的老三屆學生。現在頭角崢嶸,活動在自己的位置上,每日都在野心勃勃地爭取著什么。(第45頁)
還有什么語言比這更乏味嗎?而這本小說的結尾讀起來簡直讓人臉紅——
遠遠的候機大廳里,不知是哪個人認出了丘云鵬,他掂起腳,隔著人流遙視著他。然而,不知道什么時候,岳云鵬已經在人頭攢動擁擠晃動的人群中消失了。(第466頁)
去年,要么是前年的《中華讀書報》上有一篇孫紹振教授批評《白鹿原》的文章,主要是批評這本書的語言冗贅乏味,文章有根有據,寫得十分精彩。看了吹捧《白鹿原》的文章的讀者如果有幸讀了孫教授的這篇文章,應該感謝孫教授。讓孫教授來讀這本《超級圈套》,他會講出很多對讀者有益的東西。可惜孫教授肯定太忙,而且讓他來評這本書實在太掉價,只有我這種閑人對此才無所謂。
語言水平大致可以說明小說的質量,所以我們剛才花了一些篇幅來討論這個問題。小說還有其他一些重要方面,比如節奏、人物、情節等等。但是,如果小說作者抱定一個愚蠢的小說觀念,上面這些術語你就都用不上了。《超級圈套》中盡是冗長乏味的陳述,直白淺陋的表達,每個段落往往只有幾行,一種迫不急待地向人傾訴的姿態,既不機智也不幽默,只有一些所謂“思想”。
它的“內容簡介”稱:“雖然這并不是一部教人怎樣做生意的書,也不是教人怎樣不上當的書,但讀了這部書,無疑會給你增加許多這方面的知識與經驗,使你無論是經商,還是從文;都多了一點智慧,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部書又可以說是一本‘防騙指南、‘經商指南、‘人生指南、‘當代社會指南,”。
如果有人這樣評價小說,我認為是在罵這本小說。如果一個作家以此來為自己的作品作宣傳,那么他缺乏一個小說家起碼的羞恥之心,他不知道小說是什么。小說是增加人的非世俗智慧的,好的小說可以增加我們關于小說的知識,這才是它的第一目的。小說去教人們經商,這種說法真是新鮮。剛才的那種宣傳,等于是在說,我的小說作為小說來講是胡說八道,但是你可以把它當作淺陋的生活教科書來讀——我不認為這是小說家在故做謙虛,而認為他是在白輕自賤。
現在,所有寫小說的忌諱都被柯云路很嫻熟地運用到他的這本力作《超級圈套》中——冗長的陳述,乏味的說教,淺陋的表達加上概念化的人物,攢成一本“指南小說”。里面的說教幾乎就是“導讀”,而且每個章節前都標出了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更不用說,書前書后都有,讀者想找很方便。這本書中還有讓人厭煩的東西,那種熏人的浮躁之氣是對它的各種吹捧文章的浮躁之氣的總源。
說到這里,就不得不提到作者柯云路的創作彎路。他自寫過《新星》等幾部現代包公的故事后,在文學創作上再無建樹。于是開始搞旁門左道,“研究氣功”、琢磨“特異功能”,出了一大堆文字垃圾,叫什么“柯云路新疾病學”。那里面說三國時的徐庶還活著,一個婦女半年可以不吃食物——當然仍然是活著,最后,他說上帝是一位氣功師。前兩年那些江湖騙術被拆穿后,柯云路并沒有勇氣正視自己的荒唐行徑—一要知道,多少像假“氣功”之名的惡棍借著柯云路的書大行騙道。一個正直、誠實的人如果不是有意寫書行騙、欺世盜名,那么在他明白事實和事理之后,他至少應該有勇氣向世人公開聲明。可是他不但沒有這樣做還把他那些文字垃圾當作自己的創作成績屢屢印在每一本新出版的書上。
今年開始,柯云路搞出的所謂“成功學”著作,也被報刊吹上了天。其實,說得很玄的什么“情商”,如果換一個詞——“非智力因素”,那么80年代的中學老師一般都知道,沒有什么神秘的。那本《把孩子培養成學習的天才》里面也充滿乏味的說教,講的則是諸如“家庭對孩子早期教育如何重要”之類盡人皆知的東西。
做一個成功的小說家需要很多條件,而做一個不成功的小說家只需要下列素質之一——不誠實。沒有正視白已陰暗心理和失敗紀錄的勇氣,缺乏基本的文學訓練,最后,他只要能寫出像《超級圈套》這樣的東西,他就可以如愿以償了。
說句老實話,柯云路憑《新星》什么的,尚有一定的文學基礎,如果有正確的文學追求,也許在小說方面還可進步。可是很遺憾,他在沿著相反的方向發展。
關于柯云路的小說,我只有這些話好講。
責任編輯:趙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