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琳
北京,一個住鐵柜子的女孩子
常立新是一個長著橢圓的臉,嗓音沉實,動作平穩的女孩子。
常立新也是一個一鳴驚人的女孩子,她步行、騎馬、搭車,走遍全國。
10年中,她經常徜樣的地方是荒漠、高山和草原。她的行動沒有什么明顯的目的,她自己說,就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看祖國。她不像其他一些旅行者那樣,還未出行,就弄得沸沸揚揚。10年來,新聞界一點不知道她的事情。街坊、鄰居、同學,誰也不知這個普通的女孩子背著行囊要去哪,要干什么,只有家人知道她離開了。要不是為了一個跟她相依為命的棄嬰,需要報紙呼吁,她可能會永遠做一個沉默的人。她的生活跟棄嬰緊密相聯,10年游歷生涯中,她撿到過五六個孩子,當別人都視而不見地從孩子身邊走過時,她把他們從地上撿起來。
她今年30歲,21歲以后的日子基本是在旅途中度過的,她的知識、她的經驗、她的英語全是在旅途中獲得。
常立新住在一個不到4平方米的鐵柜子里,鐵柜子立在頤和園北邊一個叫騷子營的地方,柜邊是紅磚瓦房,那是她父母兄弟的家。冬天的日子里,那個鐵柜子也并不像想像的那樣寒氣四射,若進去交談一會兒,你會發覺還是挺愜意的,黑色的鐵被鮮艷的掛歷紙和雅致的花布蓋住。
“那時我在頤和園旁有個小商店,很火,要開亞運會了,辦事處想賺大錢,把店收回了。失業第二天我就上路了。我很傷心,不想看到自己苦心經營的攤子被別人干。我投入很多,買了印相片的機器,建了暗房,就是這個鐵柜子。我喜歡遠離人群的空曠感覺。我不是初次旅行,原來去過蘇杭,但一人走是第一次。我往西走,沿著絲綢之路,我經過天水、武威……到了嘉裕關,我很喜歡那,一邊是山,一邊是殘垣斷壁,站在關上可以看到祁連山上的雪,有到了天盡頭的感覺。”
“天賜撒尼”與飄蕩在西部的外國人
“OPen thedoor,Please!(請開門!)”一個精靈一樣的小女孩嘎嘎笑著進來,她的身體小巧結實,眼睛大而亮,略凹,嘴彎成很好看的月牙形。
她就是改變了常立新生活的那個孩子。
“她睡覺以外的時間都用來唱、跳、笑,我怕是多動癥,一檢查,智力超常。剛4歲,就會1000多個英語單詞,能糾正大人日常說話不合語法的地方,干活、自己照顧自己、系鞋帶……從來沒教過她。”
常立新在撒尼族的地方撿到她,給她起名“天賜撒尼”。
這個孩子活潑調皮,還不知道以后要承受一輩子的悲傷,她睜著深潭一樣的眼睛聽著養母的敘說:
“我偏移絲綢之路來到了位于夏河的拉卜楞寺,看到一群群樸實的人,他們沒什么財產,頭發上、身上都是土,但都很快樂。他們來這轉經,碰到一個陌生路人特別高興。我認識了小姑娘蘭措卓瑪,與她同住在山上她的小泥屋,那里有許多小泥屋,都是女人們的。
“在夏河旅館,我不得不與10個外國男女同住一間屋,因為服務員認為我肯定是外國人。我出示身份證,她說是假的,問我從哪買來的。確實,在夏河,甚至整個中國的西部,如果看見一個人背著行囊,迎著風,漸漸融入遼闊的原野中,十有八九是外國人,我們中國人一般都奔蘇杭、深廣、桂林什么的。”
常立新與外國人住一個屋,沒什么可怕的事發生,還有個意外的收獲,就是學英語。
“單獨旅行的男人都是歐美人,單獨旅行的女人都是日本人,大家都認為我是日本人,連日本姑娘也這樣認為……這些外國人一般比較和善樸素,白天各忙各的,去‘發現新大陸,晚上聚在一起。一天,一個美國小伙子興奮地說:在很遠的山上,有個修行者在洞里住了20多年。于是大家相約一起去看。我們來到一個石洞前,看到有草和泉水,一個老人盤腿坐在洞里,旁邊有個人頭蓋骨做的器皿,我的同伴對他很崇拜,說他是最純粹的綠色和平者……”
常立新描繪的夏河簡直是人間仙境,他們騎馬旅行,每個人都到老鄉家租了一匹馬,就給10塊錢,也不要押金。她說夏河的人民忒實誠,一塊錢就給你一大罐酸馬奶,一塊錢能買一個盆口大的面包。
常立新說,外國人深愛這個鄉土中國,許多人戀戀不舍地在西部和西南部反復飄蕩。
西部好人
不知為什么西部老鄉總認為常立新是鄧小平的孫女,說要不然怎么一個女人能想到哪就到哪,說不定是鄧小平派來私訪的。有的拿來狀紙讓轉交。有一次一個老人撲通一下跪在常立新面前,一定要她轉告他家幾十年的冤屈。
山河壯麗,人民善良,這一切讓常立新感觸很深。
“我向青海進發。長途車上的老鄉聽說我是北京來的,都圍了過來。看見我走破了膝蓋的牛仔褲,渾身塵土,他們不相信我是北京人。到了臨夏,住進大車店,一個女服務員進來說,一會有人找你。我很奇怪,誰會找我?傍晚時來了個40歲左右的男人,他說他也是北京人,就是那輛長途車上的司機,二十多年前來這里插隊。他想知道是不是知青可以返城了。我說你怎么不問家里呢,他說父母都去世了。我告訴他,我有個鄰居插隊內蒙,先把孩子送回父母家,然后假離婚回北京,然后再復婚。如果沒有直系親屬恐怕不行。他哭了,他說他全變了,就成這的人了,這里很少有北京人來……
“一會兒那個女服務員進來,我才知他們是夫婦。他們很客氣地跟我告別,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常立新去了塔爾寺,又去了青海湖,在湖邊黑馬河下車住宿,又被分到外國人的房間,而且同屋是兩個男人。
“我一夜都在外面轉,一手拿石頭,一手拿匕首。天上的銀河特亮特大特低,好像伸手可抓,我一夜看到了15顆流星劃落到湖里。快天亮時,我看到一個帳篷,正在猶豫,女主人出來了。
“在烏魯木齊,因我是一個女的,須交4人的床錢去睡一個屋子,我就離開旅店到車站的路燈下寫日記。一會兒有4個喝了酒的男人圍過來,一個家伙把頭放到我的臉上,怪聲怪調說,字寫得挺漂亮。我猛地站起,掏出匕首說,你不想活了?他們嚇了一跳,一聲呼哨,用磚頭把路燈砸了。正在這時,又來了一個小伙子,抓住我的手就走,說別害怕,跟我走。七拐八拐他領我到一個庫房,說你就住這吧。原來他是一個看倉庫的。我看就一個鋼絲床,有些為難,他說我走,給你鎖上門。我說那哪行,這么多貨。后來他讓我在床上睡,自己在桌上趴了一夜。”
好人有時就像山中靜花,無聲而美麗。
記住,你們的媽媽是北京的
她一個人走在無邊的風景中。早上她收起睡袋,在小溪里洗了臉,來到石林。看完“土中長出來的石頭”,吃了隨身帶的干糧,天漸漸黑了。她找了一個石洞安頓下來,看到遠處城市燈火和天上的星空,在石上刻了UNDERSTARHOTEL(星下飯店)后,鉆進一個從德國旅游者那買來的舊睡袋。遠處傳來桂花香,那地方到處彌漫著這個味,那條牧羊犬的后代趴在她身旁。
早上,她用泉水洗涮完畢,向旅游者從來不去的石林深處走去。
“太陽是金色的,山谷是紅的,松林是綠的,色彩無比鮮艷。遠處村莊大喇叭正放著《北京的金山上》,我很恍惚;不知生活在什么年代。我大步走著,很有勁。突然我的黑狼犬橫越路面,向一個叉路口跑去,那里有個小包袱。狗高興地圍著跳,特別激動,那里面傳來嬰兒的哭聲。旁邊有個黑乎乎的奶瓶,一塊黑糖。我打開包袱皮,一個小孩露出來,小臉就拳頭大。早春二月,四野綠油油的,我大喊誰的孩子?都是我的回聲,山谷里沒有一個人,我有些毛骨悚然。好長時間才走過一個人,我問是誰的孩子?他說你管他干啥。又走過一兩個人,連理都不理我。這時一個大肚子女人和一個男人經過,說你想撿孩子?前面溝里還有兩個呢,比這個好養。我急了,抱著孩子截車,求司機帶我到能買奶粉的地方。所有的車都不停,我快瘋了,只能往回走。我對孩子說,撒尼不哭,阿俞不扔你,像念經似的,說著我也掉下眼淚。一會兒孩子不哭了,一看,睡著了。我走了4個小時,來到路南縣北大村鄉派出所,一個女民警很熱情,打開包袱查看,才知是個女嬰,可他們也沒法處置。”
為了養活“女兒”常立新在昆明找了份活,推銷丁紹光風格的重彩畫,收入不錯,過了一段安穩日子。可是沒過多久,她又碰到一件需要見義勇為的事。
“一天我走到云南師大南墻外小商店旁,突然聽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喊,過去一看,兩個小孩圍著一個滿頭是血的人,看不到那人的皮膚,全被血糊住了。血人拿一個沒底的酒瓶不停地砸自己的頭,我急忙奪瓶子,她喊道:別管我,我不活了!四周的人這才敢圍上來,一個大學生幫我奪下瓶子。血人突然跪下說:好心人,要幫就幫我的孩子吧!丈夫不要我了,我養不了孩子,你救救他們!我叫人送她到醫院,對她說,我就住前邊,你一問‘北京人都知道。我帶著兩個孩子回了家。
“女孩子5歲叫海蓮,男孩子3歲叫海南,他們不哭不鬧,到了家就喊我媽媽。海蓮主動幫媽媽洗涮,照顧弟妹,三個孩子一起玩得特別好。鄰居們和小商店的人也帶來吃的和舊衣服來看孩子,我一直等那個女人來,但她再也沒露面。
“居委會和派出所看我這么艱難,就動員我把孩子送出去。我想海蓮快上學了,我也要回北京就同意了。我和民警一起把孩子送到五花區蓮花池派出所,孩子后來又被送到福利院。這以后每周一、三、五下午,我都去看他們。
“海蓮明年上學就要去另外一個福利院了,我心里難過,囑咐他們,別忘了你們是親姐弟,一輩子也別忘!
“臨走時我給他們合拍了照片,后面寫了我在海淀區的地址,但不知他們能不能看到。我說:記住,你們的媽媽是北京的!”
尋找同舟共濟的人
常立新回到北京做她的米粉,如果不是為了撒尼能參加“寶寶大賽”而托人找記者,她的事沒人知道。她要找人呼吁:一個孩子有戶口才能去斗智,而撒尼沒有。
有一段日子,她干活、吃飯以外的全部時間就是給撒尼跑戶口,公安局、民政部、婦聯都跑了,答案卻讓人傷心。
“找一個同時愛我愛孩子的好男人很難。”
常立新常想,這樣的苦難為什么落到這些孩子身上,他們跟其他孩子沒什么不同,一樣聰明、一樣活潑、一樣想在親人懷里撒嬌,任何方面都一樣,不同的一點,就是他們沒有父母……你看現在天真活潑,等他們懂事了,精神可能就要變異:有的自卑,有的仇視社會,向他人報復……他們需要撫慰心靈,需要一個對他們微笑的群體。她感到身單力薄,所以尋找同舟共濟的人。她成立一個組織“望日蓮”。
“讓我們這些孤兒的父母坐在一起,讓我們的孩子坐在一起,讓我們有淚流在一起,讓我們互相感受溫暖,增加在這人生路上走下去的勇氣……”
“望日蓮”在社會上影響日大,電視臺有過報道。他們每月有活動,最近聲勢較大的是到昌平栽樹。孤兒的名字寫在了樹上,意即人和樹一起相依長大。昌平縣挺感動,特資助一萬元錢。
為了孩子,常立新中止了漫游生涯。
責任編輯:邱四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