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毛快說話

劉天時

1994年11月4日，天氣晴好。邱庭芝下了火車，隨人流走向月臺，左胳膊挎個紅地藍花布包裹，右手牽個啞吧孩子，毛毛。

他們來自安徽和縣，治病的。毛毛長到5歲還不會說話，在南京做過兩次手術，無效，就來北京了。依邱的想法是：北京是咱們國家首都，有那么多懂科不文化的人，肯定有那么個地方，專讓毛毛這樣的苦孩子說話。

邱庭芝感到右手被握得汗津津的，彎身抱起女兒，腦子里飛快地想：找個便宜的地方住下。

當時邱的衣兜里揣著500塊錢。在北京呆多久？十天半個月，一年半載，邱吃不準，“反正要等毛毛的病有個說法。”她把這筆錢分成許多份：治病、住宿、吃飯、給毛毛買棉襖……

但同仁、協和、北醫大的“說法”是：“耳朵有問題，不排除先天失聰的可能，沒法治”。

不死心，邱庭芝說她老是這樣，反正她要讓毛毛說話，讓毛毛喊一聲“媽媽”。

后來，邱庭芝聽說小營那有個什么學校能教聾孩子說話。

邱用了大半天功夫找到圣地。“老遠的，明晃晃的幾個大字‘聾兒康復中心。你猜那會我什么感覺——自己瞎了，眼前什么都消失了，白亮亮的一片。那就是‘希望的感覺”。

邱說為了毛毛上學，她第一次撒謊了。

“多大了？”“4歲。”

“那行。超過6歲我們可就不收了。”

邱說她留了心眼兒，不好意思，但“險啊，我們毛毛其實都5歲半了”。

行了，有希望了。希望中的邱芝庭母女每天早上5點就起床了。給毛毛穿衣服、燒稀飯，推車出門的時候星星和路燈都亮著。騎車半個小時，坐52路，換地鐵，倒62路，踩著鈴進教室，毛毛在媽媽懷里睡著了。

“那時候我們住郊區，叫大山子。現在好了，在前門那兒，和人合租個房，8平方米，仨人，擠點兒，但我們可以6點起床了。

一天24小時，接送孩子占去四分之一。另外，邱庭芝要在早9點到下午4點之間掙出一日三餐、房租還有學費。賣蔬菜、服裝、打零工，上早市，還擺過地攤兒。

地鐵口，鋪張塑料布，針頭線腦、襪子手套。不大好賣。再說，“侵占交通要道”，被警察揪住，也沒理啊。邱說真有一回被警察帶進亭子了，但沒罰錢，老警摸摸毛毛的腦袋，“得學說話啊”。但邱庭芝再也沒去地鐵口“妨礙交通”，她覺著，人要有志氣，不能老讓人為難。

邱說她也想正經八百做點小買賣。可是不大好辦。9點多送毛毛回來，再騎車到動物園進貨，往返一趟，上午就搭進去了，沒多少本錢就得常上貨，下午4點多正賣貨呢，就該接孩子了。

接孩子回家，毛毛趴在床邊做算術，邱庭芝做飯，吃了，陪毛毛練發音，“剛學那會兒，一晚上也學不上一句話”。10點多了，困了，累了，毛毛先睡，邱庭芝洗洗衣服，躺下算計著明天去哪討生活。

邱說她最軟弱最想找個人說說話的時候，只有睡覺，什么都忘了。想丈夫，想讓他幫幫自己，那是奢侈。他們分開了，早在邱庭芝來北京之前，“他就去掙大錢了”。邱說她第一次那么低三下四地求人，“還不是別的人，是自己的丈夫”。丈夫走的時候，邱庭芝送到胡同口，她說她誰都不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間板棚一碗稀飯，除了她和她的啞吧孩子，能挽留誰呢？她甚至都沒哭，她心寒了。

邱說她來北京第一次哭是因為毛毛把助聽器丟了。在前門地鐵那兒，邱庭芝把書包遞給毛毛，她想攏攏頭發，毛毛把書包拿翻了，等上了地鐵，發現沒了。“沒助聽器，毛毛就沒了耳朵，還怎么學說話啊”。兩千來塊錢一個，邱庭芝拿什么買。邱庭芝抱著毛毛從地鐵口上來站在風里頭，淚水吹不干啊。

直到有一天，毛毛回到家，耳朵上多了副助聽器，跟媽媽說：“陳老師給的。我說‘謝謝了。”

邱庭芝說欠北京人的情，學校的、老師的、前門那個警察的，怎么報答？只有拼命干活，讓毛毛吃飽，穿暖，學好。

毛毛學說話也學了道理。每次路過包子攤兒，她都拽拽媽媽衣角：“毛毛不吃包子，毛毛愛吃稀飯。”

今年7月，毛毛病了，發燒，街坊鄰居的藥吃了不少，不見好，到醫院一直，肺炎。邱庭芝用自行車推著孩子去醫院，毛毛在車后座上含含糊糊地說：“不去醫院，不花錢。”

“那一刻，”邱庭芝說，“我覺得胃抽搐、眼發酸、心發抖。”

邱庭芝希望病的是自己不是女兒。“但我一定不能病，要病也得等毛毛會說話了。”

毛毛生日是9月15號，一個月前，毛毛異常興奮地跟媽媽念叨：“過生日，吃蛋糕。”那天邱的幾個同鄉來了，拎一盒不小的生日蛋糕。邱留他們吃飯。都是窮苦出身進城出苦力的，不準邱破費。三個雞蛋，半斤肉，一斤韭黃，三碟小菜，聽毛毛唱《祝你生日快樂》，坐會兒，就散了。

毛毛長到6歲，還沒見過大海。學校組織去北戴河，要求家長跟著。下個月的學費沒著落，毛毛只能跟陳老師一塊去了。回來那天晚上下雨，邱庭芝在火車站等了4個小時，不見人影，打電話給陳老師，毛毛在電話里說：“媽媽，大海，游泳。”

撂下電話，邱庭芝發誓“再讓毛毛念大學，像普通孩子一樣，做個有用的好公民。”

最近一次見到邱庭芝和毛毛是在幾日前，毛毛給我背新學的幾歌，邱在一旁笑。她說要堅持到明年春天，“到時毛毛就能講故事了”，就能“坐火車，回家；買好吃的，見姥姥”了。那陣子，她們的境況不好，邱庭芝在木樨園的服裝臺賣不動貨，撒了，東奔西跑找工作已是第13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