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長江
讀何懷宏新著《良心論》,覺得它在如何利用傳統文化、建設現代文明的問題方面的探索頗有啟發。
“與其唾而棄之,不如擇而用之”,是《良心論》對待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傳統上的基本態度。作者從中國傳統倫理中擇取了“惻隱、仁愛、誠信、忠恕、敬義、明理、生生、為為”這樣八組概念,進行理義上的梳理,并與西方倫理學基本概念進行比較,從中抽取出最基本、最普遍性的涵義來,重新闡釋、建構一番。如這些概念,原初義與衍義有什么區別,為什么會有這種意義的遷移。從而明白,在最原初、最基本、最普遍的意義上,在人性選擇和設定的出發點上,古人與今人,東方人與西方人,實在是相去不遠。這就叫做大同小異。其次,是擇而用之的策略。既然在倫理學的基本出發點上,在基本概念的原初義和普遍義上,可以找到大同小異的交合點,那么這一點,肯定是有生命力的,萬古不移或萬古常新的。這個萬古常新的出發點,不正是現代文化建設每每要返回的生長點么?不正是現代文化建設每每要校正的母坐標么?以這個生長點為選擇、利用的標準之一,再參照現實生活提出的新問題,就可以選擇出大量的中國文化傳統資源和西方文化傳統資源,建成現代倫理體系。
“與其籠而統之,不如析而限之”。是《良心論》的基本學理方法。中國文化素有“籠而統之”的傾向,所以要擇而用之,必須先剝離一番,將它先限定在一個范圍里。《良心論》主要是對《論語》、《孟子》的剝離。典型的例子是“忠”這一概念的剝離。《良心論》在語義學上先剝離了“忠”的衍生義,指出“忠”是“中心曰忠”的原初義,使忠等于衷,取其由衷而發的內心態度。再將它從政治學的“忠君”剝離出來,只取其倫理學上的待己以誠,忠于本性真實的意思。再將它與新儒家的“誠”剝離開來,指出忠、誠不是統攝道德的本體,而只是道德的“基礎,底色”,免得走了玄遠空流的老路。這樣,忠在倫理學上便成了自求本真,與現代文化建設中對本真之我的呼喚相應答了。其次是限定語界。倫理學的基本限定便是人我關系,在這個關系中,互相限定人我的權利和義務。《良心論》是徹底地堅守著這一條的,因此它的大多數概念都貫穿著對人,對己這樣一種關系限定。“誠信”即誠以立己,信以待人,“忠恕”即忠以約己,恕以待人,“敬義”即敬是態度,義是行為,兩兩對應,互為限定。這樣就使倫理學不至成為道德宗教,不至取代政治、法律,提出德治高于一切的過分的要求,而使倫理始終保持在為社會文明奠基的文化功能限度之內了。
“以理性化普遍化思路改造精英文化”是《良心論》的又一思路。
中國古代文化傳統,說到底,是精美文化傳統,無論孔孟、無論老莊,這一立場都是相同的。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孟子的“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老子的“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莊子的“混沌鑿七竅而死”均主張文化治民而非文化為民。正因為如此,儒道均被集權專制的國家所接受,成為官方文化,成為大傳統。倘對中國文化傳統的這一基本性質沒有清醒地認識,沒有改造的方法,則無論怎樣高唱精神文明建設,其結果總跳不出精英文化的圈子,脫不掉文化一言堂的老套。《良心論》的作者深知這一點,因此,《良心論》的副題是“傳統良知論的社會轉化”。而作者著力最多處,是轉化精英文化立場,故其方法是理性的普遍化原則,以消解精英文化的等級化的品格。其倫理金律,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條金律,古今中外,各種社會概莫能外,可謂之普遍化了。在這個金律的基石上,建立起的倫理秩序、文化秩序,才是平等、自由的現代社會的秩序。由此,作者告訴我們一個真理;無論是利用文化傳統,還是建設現代文明,首先需要的,不是唱現代化的烏托邦,而是著手理順人性的A、B、C。
(《良心論》,何懷宏著,上海三聯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版,15.8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