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謐 康泰森
西藏。亞東。8月。
破舊的北京吉普載著我們8個人沿著盤山道婉蜒蛇行。我們從來沒有想過如此狹小的空間能擠下如此多的人。于是,我們仿佛聽見吉普車不堪重負的吱吱嘎嘎的喘息。就是在這喘息聲中,我們抵達了乃堆拉。
這里海拔4500米左右,空氣稀薄,猛一上來,頭疼欲裂。這種感覺和兩個小時以前在亞東完全不一樣。那里只有2800米高,又是一道狹谷,是一副熱帶雨林的樣子。僅僅38公里的距離,截然是兩個世界。我們的車似乎是在生態博物館中穿行,兩邊依次是稀樹草原,高山草甸,針葉林等,而山頂,是裸露的巖石。一路上,尖峰聳立,白云繚繞,美得讓人心悸。而山道,也險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有的時候,我們竟眼睜睜地看著車的左后輪懸在道外——道外是萬丈深淵。我們的心也如那車的左后輪,一路高懸。
見到杜世剛時,我們大汗淋漓,直到握住他的手,我們的恐懼才告消失:那是一雙溫厚而有力的大手。就在這雙大手的牽引下,我們走入了一個又一個的乃堆拉故事。
這里是中錫(金)邊境,在不算很短的邊境線上,駐守著一個連的士兵,這些士兵的最高領導便是營副教導員兼連指導員杜世剛。
故事之一:關于杜世剛的
杜世剛,四川南充人,貧家子弟,入伍年月不詳,上山時間5年,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中等個兒,微胖,膚色標準,白里透紅,極誠懇,極健談,但極少談自己,主要話題是工作,或者戰友。對連里工作不是一般的熟,信手拈來,如數家珍。
關于他自己只談了如下一點:“主要的問題是家庭的穩定。都說要理解,但理解決不是萬靈膏藥,決不是一抓就靈的。我在西藏服役,根本不可能照顧家里,妻子也是好人,也是愛我的,這么多年來也是支持我的,如果說奉獻,她才是真的無私。但她也是人,是一個女人,上有老下有小的,真難哪!這兩年為了我轉不轉業的問題,我們大大小小吵了不知多少次。當然了,多數都是在信上,現在進入冷戰階段。說實話,我心里也很難受,甚至很同情她。但有什么用呢?我不寄希望于她覺悟有多高,只求不離婚。真的,什么時候我轉業回去,我將加倍來報答她。”
這個故事很普通,也不完整,還是請看下一個罷。
故事之二:關于我們的
中午,杜世剛請客,就在連部食堂,主人除他外,還有他的兩位排長及其中一位的女朋友,客人除我們倆外,還有團里陪同我們的政治部群聯股股長塔杰和我們的司機。規格和內地任何地方都一樣:四菜一湯。四菜是:辣椒炒午餐肉,辣椒炒罐頭牛肉,辣椒炒榨菜絲,辣椒炒青菜;湯是榨菜湯。除青菜外,其余全部來自罐頭或密封包裝。這已經異常豐盛了,用部隊的話說,是招待首長的。大家邊吃邊聊,氣氛很好,雖然我們每一次伸出筷子去的時候都要掂量掂量:8個年輕人和4碟簡單而量小的菜。然而尷尬還是出現了:當我想再添一點飯的時候,負責盛飯的小戰士囁嚅著說:對不起,首長,沒有飯了。一霎那,食堂里一片肅靜。
這里一年中絕大部分時間大雪封山。我們上山時的那條危險萬分的山道在絕大部分時候是并不存在的。每年的黃金季節,即7、8、9月,戰士們要爭分奪秒地將封山期需要的物資運上山,少部分用車,大部分是要人拉肩扛:米、面、油、鹽、菜、柴火……9月底,大雪降下來了,這一切便要停止,剩下來的時間是與世隔絕地在這光禿禿的山上度過。即使這樣,戰士們也仍然有相當長的時間要靠土豆和榨菜湯度日?!岸?,不知怎么搞的,我們經常吃的是70年代的大米60年代的干菜?!?/p>
故事之三:關于一根火柴的
時間:一個大雪封山的冬夜。
地點:連里某哨卡。
人物:一個班的戰士。
連里有不止一處哨卡,有的互相之間非常隔絕。這一夜,這一個哨卡用來做飯取暖的柴火不知何故熄滅了,這種小小的變故在內地任何地方都不會引起一個故事,但在乃堆拉,故事往往就是這樣發生的。因為班里只有一根火柴了!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這里的空氣中氧含量只有海平面的60%,依照他們的經驗,這個班的戰士誰也沒有把握能將火柴劃著。于是他們采取了最古老的辦法——抓鬮,誰抓著便由誰來執行這神圣而沉重的使命。在整個過程中,這十幾個戰士都在心里祈禱:“千萬不要是我。”然而,這最后的一根火柴仍然被傳遞到了一位只有十幾歲的小戰士手里。這個時候,小戰士的手哆唆了,他手里輕輕短短的一枝,便要承載全班的溫暖、光明和熱量!他哆唆著將這一枝火柴向火柴皮上劃去,然而,老天太殘酷了,這最后的一枝仍然只是“嗤”的一聲冒起一股青煙而已。隨后,哨卡陷入了寂靜、黑暗和寒冷,而哨卡必須堅守!那只有十幾歲的小戰士,無端地覺得他應當對點火失敗負責,于是他自告奮勇下山去亞東買火柴!
這是一個壯舉,雖然這里距亞東只有38公里,但這里地處邊界,群山連綿,隨時都有可能誤入他國,而且這里根本就沒有路!但小戰士還是毅然決然地出發了。他是早上7點走的,到達亞東時竟是夜里11點,天知道他是怎么摸到的!他連夜敲開鎮上小鋪的門,買了100盒火柴,又連夜返回乃堆拉,他的哨卡。當他再一次見到他的戰友們時,他臉上掛滿了淚水凍成的冰凌!
最后一個故事:關于一個“小兵”的
小兵姓名不詳,來自四川偏僻山區。是第三年兵。好不容易熬滿了年頭,連里批準他回家探親。他激動得好幾天合不上眼睛。最后差不多是連蹦帶跳地下山的。亞東交通狀況極差,每周只有一班長途車進出,周一從日喀則來,周二返回去。返程票往往在來時即告售罄,只有運氣極好的亞東人才能買到偶爾剩下來的票。我們的這個“小兵”顯然是這有數的幸運兒之一。他竟然買到了票!車是第二天早上7點半發,“小兵”很踏實地到駐扎在亞東的特務連老鄉處歇息,因為高興,和老鄉喝了幾杯酒,沉沉睡去。醒來時,已然7點20幾分,他匆匆收拾趕往車站,然而,不幸,車已絕塵而去。
我們就是在車站碰到他的,當然,我們也是兩個倒霉蛋?!靶”边@樣說:“趕不上這一班車,我就得耽誤10天以上。我探一次親,單程路上就要花半個月。亞東到日喀則,1天;日喀則到拉薩,1天;拉薩到格爾木,3天;格爾木到西寧,1天;西寧到寶雞,1天;寶雞到成都,1天;成都到我們縣,1天;從縣里走到家,2天。這還只算在車上,等票等車不包括在內?!蔽覀兟犕昴涣季?。
每天都有故事在乃堆拉發生,我們所記錄的,只是兩個偶然的闖入者的所見所聞。
(作者為《中國化工報》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