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耀南
6年前張公廟渡口的一次車禍,讓我明白了死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炎炎夏日我在石門山城醫院的病床上躺了1個多月,除了打針吃藥成天無所事事,望著天花板兩眼發呆,凈想些“死”和“不死”亂七八糟的問題。
我沒有死也不想死,上帝給每個人規定了“天年”,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天年”的終了,我不應在那時候走完大限。我活下來我又辦了許多事,我又經歷了許許多多我不曾經歷的歡樂與悲哀。
細細思量,發覺人世的價值似乎樣樣都跟“死亡”相關聯。
我們珍惜這人生,只因我們僅有“一輩子”,逝去的東西永不再來。假如人可以不死呢?
假如人不死,我們可以經歷無數個白天與黑夜,這“珍惜”的字眼便再也與我們無緣。不死的人不需要急匆匆追趕時光,不需要今天的事情沒有做完又得想明天的安排,不需要追憶不需要悔恨也不需要嘆息,他有無限的時光與無窮的機會去修正他曾犯的錯誤。
假如人不死,人也便失去了塵世的美德。身先士卒沖鋒陷陣奮不顧身者我們贊美其勇敢,只因他在冒生命的危險,他準備獻出這只有一次的人生。同樣是去奉獻財富、時間與勞苦,對不死的人無所謂慷慨與犧牲;同樣是忍受饑餓、病痛與戰爭,對不死的人無所謂不幸。他擁有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他可以活上千千萬萬年,他所做出的一切無損于他一絲一毫,他永遠是完整的,他永不可能有真正的奉獻。
一個不死的人同樣也得承受真正愛情的永恒失去。白頭偕老同生同死,別人能做到的他做不到;風雨相隨從一而終,別人能做到的他無可奈何。任何女人都只是他永恒生命中的一個過客,千千萬萬女人中的一個。當他的伴侶死去時他永無可能這樣去說這樣去做:“我和你一起死!我們埋在同一個墳墓里,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做連理枝。”——他把她永遠拋下然后一切又重新開始。
一個不死的人不會為擁有一樣東西而微笑,因為他總會擁有;一個不死的人也不會為失去一樣東西而落淚,因為他總有機會失而復得;一個不死的人不會為錯過了良機而傷感,因為同樣的機會還有千千萬;一個不死的人也不會為著某個確定的目標去奮斗,因為他知道即使不去奮斗該有的東西總會來。
不死的人沒有希望沒有未來,他看慣了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求,他們追求的理想原來只不過是一個空無,前一代人流血犧牲建立起來的東西又需要下一代人流血犧牲去推翻。鼓舞著上一輩人辛勤勞作灑淚流汗的自由平等與正義,依然鼓舞著幾個世紀后的下輩人為它辛勤勞作灑淚流汗,依然只是理想只是未來只是可望不可及的期待。不死的人明白希望永只是希望,所以他沒有希望;明白未來永只在未來,所以他沒有未來。
不死的人獨立于這荒涼的地球,天空依舊星星依舊月光依舊,妻子死了朋友死了同代人死了兒孫輩的人也死了,最后人類消失了生命消失了,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個不死的幽靈在這死寂的曠野上游蕩。他詛咒這過不完的光陰,他想自殺,但他殺不死自己。他永遠只是生命的奴隸。他孤零零永遠活著,他知道這是一種“天罰”,他明白人所遭遇的最嚴酷的命運原來就是“不死”。聰明的基督要懲罰當面嘲笑他的那個猶太人時,就是判他永遠活下去!
6年前醫院病床上的這些胡思亂想,如今依然清晰如初常常浮現在我的腦際。我不再埋怨生命的短暫與有限,我覺著這樣很好很自然。死亡成全了我們,讓我們只有一次生老病死,讓我們在有限次的春夏秋冬里去體驗一次生命的日出與日落、炎涼與冷暖。就一次已經足夠,我們無須再重復,所以上帝賜我們一個大限不讓我們活到永遠。
至于我自己,我不想死也不想不死,我那時最大的心愿是能全其“天年”,不致因中途的夭折而打亂我此生的安排。我要這一生也只要這一生,應有的我不想丟棄,多余的我不妄想。
因為我知道,即使我不死,我有一個來生,我也不會比這一生過得更幸福更美滿。這輩子放牛砍柴下輩子會依舊,這輩子哭著向父母討錢上學買鉛筆下輩子依舊要哭求才會有。這輩子是殘缺的下輩子也不會圓滿。
也因為我知道即使我不死我有一個來生,我也不會比這一生過得更明智更合理。在我曾經跌倒的地方我照樣會跌倒,我曾經錯過的機會我照樣會錯過,我在每一段年齡里走錯的路我照樣會重走。我不祈求不死,我只祈求能按照自己應有的方式走過這有死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