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梅梅，你不能走！

她叫東梅梅，家住黑龍江省伊春市。她已經18歲，像一枝花蕾還沒有綻放就遭遇到生活暴風驟雨的摧殘，她的生命仿佛已走到了盡頭……

知道她的名字，是在一年前。

因為職業(yè)的關系，不少少男少女來信向我講述他們生活中的故事和煩惱——關于友誼或者愛情。

可是，東梅梅告訴我的，卻是關于生與死。

東梅梅寄給我一份4萬字的小說稿和一封長信。信中，她說母親獨自撫養(yǎng)著她們姐弟3人，姐姐癱瘓在床，而她自己患“進行性脊椎肌萎縮”，雙腿致殘。

“進行性脊椎肌萎縮”是一種可怕的病，它會導致四肢殘疾、吞咽食物困難，最后會呼吸道麻痹窒息而死。

東梅梅寫道：看著母親一天天衰老和憔悴，她實在不忍心再拖累母親了，她很想自己結束生命，可是又舍不下母親舍不下這個美麗的世界。她想學習寫作，想為生命尋找生存的理由和價值。

最后，她告訴我：“如果小說沒有可用價值，不必退回了，我已知道自己該怎么做了，我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借口，請讓我去死吧。”

于是，我連夜閱讀了小說稿。小說明顯刻有自己生活的痕跡，描述了一個殘疾女孩對生活以及愛情的幻想和憧憬。文字雖然稚拙，但不是無病呻吟，字里行間能感受到她對生命苦苦的愛戀和掙扎，并且具備一定的語言表達能力。

我寫信鼓勵她可以試著寫一些散文，寫自己熟悉和有感悟的生活。我告訴她再試一試，只要心中有愛，就值得我們?yōu)樯芸唷Ｎ医o她講了吳強的故事：這個17歲的少年蒼白憂郁，他每一刻的生活都籠罩在死亡的陰影里，他沒有上過學，靠自學識字，發(fā)表了很多詩和散文；他沒有寫過一篇厭世的文章，他在詩與散文中，那么欣喜地贊美生命的美麗，贊美太陽、風雨、雪中的梅花以及小鳥快樂的歌唱。

我很快收到東梅梅的回信。

她告訴我：她是在18歲生日那天下午收到我的來信，而那天上午，她已寫好了遺書。

她把遺書寄給了我，讓我替她燒掉，以表示她對于生命永不反悔之愛和求生的勇氣。她充滿深情地說：“澤華姐姐，我真想告訴您，真想告訴世上所有的人，我是多么愿意活下去，活著真好！”后面一連用了7個感嘆號。

以后，她陸續(xù)來信，告訴我她每天生活得很充實，在如饑似渴地讀書。她還托我為她買一本“香功”，想通過練習氣功改變體質。

這期間，我在其他報刊上讀到過東梅梅的文章，心里充滿感動，我相信東梅梅已走出那片泥淖。

幾天前，我收到東梅梅的來信。

這封信是她把筆綁在手腕上寫的：

趙澤華姐姐，一年前的今夜，我給你寄上了一份遺書，還有一句話：“我不愿離開這個世界。”一年以后的今天，我萬沒想到我還會這樣做這樣說……

19歲生日到了，沒有燭光沒有蛋糕，只有媽媽默默的祝福、醫(yī)生淡淡的微笑。我曉得這里面包含的是什么，我也就爭取每一分鐘能寫字的時間，我不能失去雙手。從臂叢神經炎到加重格林巴力，短短3天，我的手就拿不動筆了。

我實在不忍再讓體弱的媽媽為我治病四處奔波，我不愿再讓媽媽為女兒治病看別人的臉色。媽媽已忍辱負重、債臺高筑，我不能再讓她苦下去了，我不能再活了。

回想一年前的承諾，今夜還能有勇氣給您寫信，這似乎有對生命的熱愛和不甘。澤華姐姐，這一年我沒有白活，我先后發(fā)表了7篇散文和詩，這是值得流淚的，對嗎？

我時間不多了，唯有一個愿望請您滿足，我想看看您長什么樣子，能送我一張您的照片嗎？這是我19歲生命最后的愿望。

夜好深好涼，19歲的花剛開就謝了，盡管心中有多不愿意……但是，我不再哭。筆系在手臂上寫字難看，可畢竟寫出來了，我終于活到19歲寫完這封信，好幸福，真的。

澤華姐姐，我走了，我不知道能否看見您的照片，有機會我一定等，沒有，來生見！

別了，世界，我不愿意離開你。原諒我，我不是有意脆弱，我真的再無其他選擇。

東梅梅

1995．3．11．19歲生日夜

從這封信里，我分明讀出一個女孩對于生命情意綿綿、不忍離去的心聲。

再看日期，已過去8天，但我有一個直覺：東梅梅一定會等到我的回信。

于是，馬上寫了回信：

東梅梅，你一直是個勇敢的女孩，再勇敢些好嗎？再堅持一下好嗎？

請給我時間，我會幫助你，會盡力為你想辦法。

請相信我。

信發(fā)出后，心里仍然是沉甸甸的，好像負載著一個人的命運。回家后對女兒講了東梅梅的故事，女兒哭了，她伏在自己的小房間給東梅梅寫了一封信：

東梅梅姐姐，聽媽媽講了你的故事，你不能死。生命不是玩游戲機，打完一次還有命，生命只有一次。

你叫東梅梅，雖然你的“東”不是冬天的“冬”，可是你也象征著隆冬中的臘梅花，你在三九嚴寒中昂首挺胸、迎著風雪無所畏懼。

你如果去死，你想過會給你的媽媽和朋友帶來多少痛苦嗎？人不能自私地活，也不能自私地死。

東梅梅姐姐，祝你永遠活下去，祝你生日快樂！

尹文思9歲

女兒還挑選了照片讓我寄給東梅梅。

看了女兒的信，我也十分感動，沒想到女兒小小年紀卻說出這么有分量的話。女兒，我小小的孩子，媽媽愿你、愿天下所有花朵一樣的女孩，在生命的旅途上一路平安！

晚上，燈光下，再次展讀東梅梅浸透淚水的來信，信上的字跡都曾被淚水洇濕，模模糊糊留下斑斑的淚痕。

春夜很寧靜。腳下，亮馬河水悄悄拍擊著堤岸。抬起頭來，穿透茫茫夜幕，穿越萬水千山，我仿佛看見在北方又深又涼的夜里，一個19歲女孩無助的眼睛，那雙含淚的眼睛告訴了我她對于生命不倦的愛和難以舍棄的眷戀。

東梅梅在遺書中寫道——

我要離開這個世界，并不是我不熱愛生活、不熱愛生命，我好想好想活著，真的！我還有好大好大的理想和愿望沒有完成，這樣走了，我好不甘心！我才19歲呀！才剛剛懂得生命的美麗、生活的美好，可是……人生真的變幻莫測，我好恨病，如果有來生，我一定要當一名醫(yī)生，我一定要扼住所有的病魔，讓它遠離人類，不！是遠離生命。我好恨病痛呵，好恨好恨！……

媽媽，我走了！別了！

我該獨闖世界了，我不小了，19歲的女孩已經長成大人了，我還畏懼什么呢？為了愛而生，為了愛而死，媽媽，我愛你們！

別了，我走了！我還是那句話，如果你們想我，就去看窗外那星河，記得以前我經常和它們說傻話、說夢話，或許你們能看到我漂泊的孤魂！……

我讀不下去了，我的心被攫得好緊好痛！我開始用顫抖的手給東梅梅回信。

我在信中寫道：“東梅梅，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人與人之間充滿愛心。你不是一個人，你母親也不是孤身一人，還有我們大家，對嗎？我們都會盡力幫助你。你看，春天來了，這是一個充滿生機和希望的季節(jié)，窗外河邊的柳枝已經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