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鷹
1953年初秋,中國青年雜志社的編輯蕭光同志約我寫一篇衛生部生物制品研究所一位青年科研人員的事跡。我先是有點犯難,因為我對青霉素等等生物制品一竅不通,怕完不成任務。蕭光是位熱情爽朗的女同志,她將了我一軍:“人家齊謀甲能從只上兩年半學的小兵成長為科學工作者,你怎么會寫不了?”我只好硬著頭皮,趕大熱天連續幾次去天壇公園內的研究室找齊謀甲訪談,最后寫成了一篇《一個14歲的小兵怎樣成了科學工作者》,發表在《中國青年》上。這已是40年前的舊事了。
從那以后,多年來再未見到過齊謀甲同志,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直到幾年前,有兩次從報紙新聞中發現了他的名字,知道他已擔任了國家醫藥總局局長要職;后來又從電視上見到他,卻已鬃發蕭然,完全不是當年那個瘦弱清秀的模樣。不久在一次為一部文學作品頒獎的會上相遇,我走過去問他:“您還記得我嗎?”他從沙發里站起來,凝視兩三秒鐘,雙手抓住我的手,搖了又搖:“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您可是胖多了。”當時人來人往,我們無從敘談別后40年的經歷,他沒有詳說,我也沒有多問。何用多問呢?當年,一個14歲的小兵進城以后,分配到藥物研究部門,勤奮學習,刻苦鉆研,不僅學通了從來學過的數理化基礎課程,掌握專業知識,還在藥物研制方面有所發明,有所創造。如今,一步一步走過來,一直在醫藥戰線上孜孜不倦,最后站到醫藥總局的領導崗位上。我從不以職位高低論英雄,踞高位以權謀私的貪官人人唾罵,尸位素餐的庸官并不少見,齊謀甲決不屬于那一類,有他半生走過來的腳印可以證明。不過,我仍然很想知道他這40年的風雨歷程。同我們許多人一樣,他的人生道路不會很平坦。
幾天前,《中華醫藥報》的一位編輯來訪,我問起齊謀甲同志近況,他說:“齊局長上半年已經離休了。”我不覺一怔:怎么他已到了離休年齡?屈指一算,真是到了這個年紀,可我還記得他是一位20歲的青年科研人員。那幾年,我曾為《中國青年》《輔導員》等雜志陸續采訪過一些先進青年,介紹過他們的動人事跡。這幾天,我找出1956年出版的那本小冊子《第一個火花》,重新翻閱,勾起了塵封多年的記憶,仿佛又會見了40年前那些青年朋友。他們之中,除了齊謀甲,近幾年曾經重逢的只有一位,就是當年北京師范附小的班主任、現在擔任市教育局領導工作的湯世雄同志。其他那些朋友,我不禁一次次在心底呼喚:你們如今在哪里呢?
川江上的航標員鄭興高,你想必早已退休,不需要每天夜晚駕一葉小舟去點亮江面上一盞盞航標燈了吧?三峽工程上馬,你每晚往返的那段老鼠洞航道將要成一片平湖,你在江水里灑落過無數汗水,來往旅人還會記得當年夜晚川江上那一串不閉的眼睛嗎?
40年前的青年技術員潘燕生,你還在石景山發電廠嗎?你在17歲那年走進廠門,曾立下志愿,要做一名紅色工程師。算來如今也已到花甲之年,首鋼也已在改革大潮中脫胎換骨,發展成一個大型聯合企業,紅色工程師有了縱橫馳騁的廣闊天地,當年的市勞動模范又該立了多少新功?
華南師范學院附中的少先隊總輔導員高志光,我至今還記得你那雙南國青年炯炯有神的眼睛。你帶過一茬又一茬少先隊員,成為那群少年熱愛的大哥哥。你說過:“從這些孩子里,將來會出現無數的熟練車間工人、航空設計家、科學家、農學家、教師、藝術家……到他們為祖國建立功勛的時候,他們是不會忘記紅領巾時代黨對他們的培養和關懷的。”現在,你可能是一位雙鬢斑白的老教師了,你還記得你的那些少先隊員嗎?還同其中一些人常常來往嗎?
那時,我訪問他們以后,按編輯部要求寫了稿,匆促交卷,似乎事情就告一段落。其后編輯部有時轉來幾封讀者談自己的感受的信件,此外就沒有什么下文了。光陰荏苒,人事紛紜,記憶屏幕上幾乎只剩下退了色的痕跡。這次若不是去翻一翻30多年前的那本小書,我怕是連他們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實在對不住40年前結識的朋友。
40年,一想起來,總使人百感交集。有時晴空萬里,燈火輝煌;有時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忽而多云轉陰,忽而雷電大作。那么,他們是如何過來的呢?那幾位正直、純真而又執著的青年知識分子,能闖過1957年的“丁酉之難”嗎?能逃脫諸如“白專道路”“名利思想”“資產階級人生觀”等等一連串的風刀霜劍嗎?到了十年顛狂迷亂無一幸免的大煉獄里,他們是遭到打擊摧殘、終至滅頂沉淪,還是受盡血火劫難、漸漸大徹大悟?每個人的歷史都由自己的人品和行為寫成,當年我僅僅是簡略地記下了他們那本歷史最初篇章中的幾行罷了。
人海茫茫,故人何處?叫人好惦念。不過我總是相信:凡是忠于自己的事業和信念,并且無怨無悔、腳踏實地的人,也一定是忠于人民忠于歷史的人。這樣的人,歷史總是不會虧待他們的。
1994年酷署將消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