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有情也有淚

人常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對剛剛度過了26個春秋的我來說，卻嘗盡了哭的滋味，回首來路，便忍不住鼻子發酸……

一

1965年農歷七月初十凌晨，我出生在湖南耒陽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聽母親說，由于是難產，落地后我哭了好久好久、好兇好兇……

然而，真正使我初嘗淚的滋味、令我難以忘懷的第一次哭，卻是在我剛滿9歲的時候。

那時，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加上兄弟姊妹多，家里十分貧困。每到開學的時候，父親就常常為支付我們的學費沖著母親摔東西“罵娘”：“臭娘們，生那么多討債鬼！”母親總是忍氣吞聲，我們更是大氣不敢出。為了減輕父母的負擔，我9歲便替人挑腳炭，11歲下煤窯拉煤。

還記得，第一次替人挑腳炭，正是我9歲生日那天。我們家鄉煤窯多，那時還不通汽車，山里的煤全靠人肩挑到山外。從我家附近一個煤窯挑到鄉里裝船是6里地，每挑100斤6角錢。那天清晨，我不顧母親的阻攔，用兩個鄉下人家走親戚常用的籃子拴在一起，挑上30斤煤便早早上路了。

開始，30斤煤壓在肩上還不覺得什么，但走著走著，漸漸地，我感到肩上的擔子越來越重，腳越來越沉，就好像壓著一座大山，每邁出一步都要花費極大的氣力。媽媽，這路怎么這樣遠啊！此念一閃，突然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煤撒了一地。噢！我真想躺在地上大哭一場，再也不起來了，但一想到家里的貧困，想到母親憂郁的目光，不知怎么我又咬咬牙忍住了就要滾出眼眶的淚水，強撐著爬了起來。在一位好心的過路叔叔的幫助下，把煤裝好了匆匆上路了。就這樣，一路上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到達目的地已是傍晚時分，老板數給我1角8分錢。望著這1角8分錢，我止不住心潮起伏，激動不已，一路的艱辛和委屈頓時煙消云散。出于孩童的天性，我用3分錢買了兩顆水果糖，剝開一顆含在嘴里，另一顆和余下的1角5分錢用紙小心翼翼地包在一起，放在貼身的上衣口袋里。

回家的路上，我又蹦又跳，心里說不出的高興和喜悅。到家時，正遇上媽媽晚上收工回來，當我滿懷高興渾身是炭伸著一雙黑乎乎的小手，激動地把賺來的1角5分錢和那顆水果糖交給母親時，母親卻一把把我摟進懷里抽泣起來，接著，母子倆抱頭痛哭。這次哭泣，使我初嘗了人生的艱辛，在我幼小的心靈上烙下了深刻的印痕。

二

認識她，是在1982年秋天，那時，我正沉浸在高考落榜的痛苦之中。

沉重的精神打擊和一連幾天的茶飯不思，使我住進了醫院。望著那白的病號服、白的床單、白的墻壁，我的心也成了一片空白……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天快黑了，最后一個放風箏的小孩在母親的帶領下已漸漸遠去。天空中，一只斷了線的風箏在漫無目標地飄搖著。我帶著偷來的30多片安眠藥悄悄地來到了醫院后面的小河邊。

四周靜悄悄的，不時刮來的陣陣寒風似乎是為一個生命的即將消失奏出的一首挽歌，更強化了我的決心。正當我要把安眠藥吞下肚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鼓，把我嚇了一跳：

“等等，把你吃的東西分一半給我好嗎？”回頭一看，白皙的皮膚，圓圓的臉蛋，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像兩泓碧波蕩漾的清潭，一頭烏黑的披肩發在一身素白連衣裙的襯托下，顯得更加超凡脫俗。她不知什么時候來到了我的身邊，說著跨前一步把我手中的藥瓶奪了過去。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你還算個男人嗎？”不知是因為她的美麗還是被她的話擊中要害，我慚愧地低下了頭。沉默了一會，她轉而用滿懷深情的口吻接著講述：“18世紀的美國，有一天人們舉辦了一次馬拉松競賽。體育健兒快步如飛，兩個多小時后，已有捷足先登者跨上了冠軍的寶座。不知過了多久，當工作人員要撤掉終點線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從遠處傳來：‘不要撤，我來了！人們仔細看去，這是一位拄著拐杖的殘疾人，他氣喘吁吁地在作最后的沖刺。在場的所有人都起立歡呼，向這位人生賽場上的冠軍致敬。真的，當我讀到這個故事時，禁不住淚灑胸襟，難以自已。人生道路上的不幸多的是，連這點不幸你都經受不了，你真的不配活在世上。”說著，她又把藥交給我。

我一咬牙，把藥瓶扔進了小河。她白皙動人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微笑。

此后，她每天都陪我散步談心，向我灌輸人生的道理，鼓勵我走自學成才的道路。在她的鼓勵下，我逐漸鼓起了生活的勇氣。

一天中午，我正在看書，她突然跑了進來，高興地對我說：“任紅，征兵工作開始了，你去參軍吧。”“當兵？”

“對！這樣一來可以報效祖國，二來可以增加知識，對你自學成才有利。再說，好男兒志在四方，應多到外面闖闖，不要老守在家里。”

望著她那迷人的大眼睛一閃一閃，櫻紅色的嘴唇一張一合，一種從未有過的情感立即涌遍我的全身……

臨行前的那個晚上，我第一次約她外出。

繁星像雨洗后的果子綴滿了柔藍的天空，月亮吐放著光輝，把樹枝葉片的影子投在小路上，花花點點，悠悠蕩蕩。

走著走著，我只覺得心快要跳出了嗓子眼：“小倩，我……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什、什么事？”

“我們……我們把關系定下來好嗎？”

“……還是讓我們作為一般的朋友吧。”她一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好了，不早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你還要坐車呢。”說完，她猛一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家里跑去……

來到部隊的第三天中午，我剛端起臉盆去洗衣服，通訊員遞給我一封信，拆開信封，一筆清秀的字跡立即躍入我的眼簾：

“任紅，那天晚上的事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現在還年輕，應把主要精力放在工作和學習上。部隊是一個大熔爐，這對你今后的成長很有幫助，你要不斷地向周圍的戰友和首長學習。初次離家在外難免會有很多困難和不適應，慢慢會習慣的。家里的事你盡可放心，我會為你照顧好的……”以后，每逢星期天我都準時收到一封她鼓勵我學習和報平安的來信，還不時收到一些自學參考資料。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我剛從訓練場回來，通訊員給我送來一份電報：“倩病危，速歸！”

望著這幾個歪歪斜斜的字眼，無異于晴天霹靂，我一下子懵了。當我心急如焚地趕到家鄉醫院時，病房里只剩下了一張空蕩蕩的床鋪。

看到我滿臉疑惑、悲痛欲絕的樣子，護士小陳悲痛地說：“你來的太晚了，”說著遞給我一封信，“這是小倩叫我轉交給你的。早在認識你之前，她就患了肺癌。她靠著驚人的毅力才活到今天的，為了不影響你的學習和情緒，兩年多來她一直將這事瞞著你，本來我早就要給你拍電報，可她一直叫我不要拍……”

我忙撕開信封：“任紅，我就要走了，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對于死，我并不害怕，遺憾的是我不能分享你成功的喜悅了……

“通過兩年多來的交往，我發現你是一個很不錯、很有出息的男孩。我愛你，深深地愛你……

“我走后，你不要過分悲傷，更不要因此而影響你的工作和學習，那不是我所要看到的男子漢的樣子。要念我，你就把對我的愛化作你工作和學習的動力，那才是對我最好的安慰！

“別了，紅紅！”

手捧此信，我心如刀絞，早忘了“男兒有淚不輕彈”的男兒信條，當著女護士的面嚎啕大哭起來。

三

坎坷的人生道路，不平凡的生活經歷，以及入伍后火熱的軍營生活，激發我拿起筆來，把心中的苦澀傾吐，把身邊的人和事反映出來。

從此，我寫呀寫呀。夏天，我穿著短褲背心躲到班里最低矮的工具棚里寫；冬天，我裹著被子，亮著手電躲在被窩里寫。困了，嚼兩個辣椒；餓了，啃兩個干饅頭。從春寫到夏，從秋寫到冬，整整寫了99篇，竟無一篇變成“鉛字”。

“他也想寫稿？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算啦，不是這塊料就別逞強啦。”

“‘光寫作家，又有什么大作問世呀？”

……

聽著這些嘲諷，望著眼前這一大堆底稿和退稿信，那天晚上，我的心涼到了冰點。

難道我真的不是這塊料嗎？難道我的命真的就這么苦嗎？“不，我要抗爭，我要寫！不但寫，還一定要寫出點名堂來。”

我又翻出剛收到的一家刊物的編輯寫給我的退稿信：“……你的文章文字功底不錯，主題清晰，立意也較新穎，就是缺乏挖掘分析，所以顯得淺了些……”于是，我強忍住即將滾出眼眶的淚水，再一次拿起了筆。

這是一個春暖花開、萬物復蘇的日子，沉睡了一冬的大地已吐出了片片新綠。和往常一樣，我又到連部看報紙。突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躍入我的眼簾，我一驚，忙用手擦了擦眼睛，沒錯，是“谷任紅”。這時，一名戰友也看到了，高興地叫道：“谷任紅，你的文章見報了。”頓時，我只覺得血沖腦頂，雙頰發燒，心狂跳不止。我不知道當時是怎么從連部回到排房的，也不知背后戰友們說了些什么，只覺得整個人好像被一只大手拋上了天空，飄呀飄……

晚上，幾名要好的戰友大老遠提了兩瓶酒跑來向我祝賀，連隊也特地為我加了兩個菜。當大家圍坐在一起，我望著戰友們那熱情誠摯的面容，想到自己這20多年來走過的人生之路，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的閘門，不聽話的淚水再一次像決堤的洪水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