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幾個“老外”朋友

劉文華

念大學的時候，因宿舍區離留學生樓較近，僅隔一條馬路，打開窗戶，便見進進出出的老外。因留學生中年輕人多，性相近，于是往來的次數亦多。那些亞洲的留學生大都說簡單的漢語，訕訕訥訥地與你聊天，臉紅手搓，極不順暢。漢語熟練些的，他們與你扯談，你可毫無顧忌地扯，直侃到咖啡冷了，煙盒空了，他們便約你日后再戰，然后有禮貌地告辭。日本人以半躬道謝，催你打住，握手，再侃幾句客套話，才真的要走；印度先生無日本老外的繁文縟節，卻必告你地址與電話號碼，又不遺余力地告你如何如何地走，這般那樣，也是一段長話……

遇歐美老外，都先笑，后談種種事。因受語言限制，大都顯得尷尬。一到語言不上路便比劃，無效，便英語上來，急急地說，忙忙地比劃，見你終于明了，便一副歡喜佛的笑模樣，好像得了很大的滿足。

老外大都想玩、善玩、花樣常翻新，去的地方，讓我們本土的大學生直咂嘴。名城古跡，邊陲小鎮，佛寺庵堂，足及全國。一日，瑪麗小姐邊動作邊言：阿彌陀佛。出口不凡，模樣也極善，儼然一佛徒。進了老外的宿舍，全國各地的紀念物多且雜，上至觀音菩薩，下至小猴玉雕，帶得動的都成了他們的寵愛之物。見人便展覽，收羅之豐儼然成了中國風情的小小博物館。

我畢業了，他們相繼或早或遲地離開學校，謂為知交的恐怕是意大利的安尼絲小姐，日本的淺野純一、新谷秀明兩君，和美籍華裔杜望鄉小姐了。新春來臨，收到他們的來信與圣誕卡，情誼難舍，于是，我也被牽引，夢回已逝舊事，并擇其片斷，演義成文，以志紀念。

安尼絲小姐的故事

初遇安尼絲，是朋友19歲的生日晚會上。那天中外合資共慶，熱鬧非常。當時，老外漢語大都蹩腳，雖說得艱難，語出必看反應效果，待到我們因其語句不順，或語義不當大笑時，老外們也傻愣愣地笑。說話者以為得逞，再補幾言，漏洞百出，結果笑得不可收拾。又一老外做努力狀，搜腸刮肚，突出一言，別別扭扭，還挺逗，曰：早生貴子早得福。這話送給19歲的女孩，本不符，笑完一想，老外在做跳躍思維，非亂用矣。

我始終注意對面的女老外，從未開腔、亦不笑，大家閨秀模樣，吃得極有禮貌。偶爾也抬頭看看大家，又低頭去擺弄案上的筷子。宴畢，我與朋友送完本校的老外，剩她一人，原來她是外校的，初到中國，被我學外文的朋友“擄掠”過來，湊熱鬧。便送她回校，乘2站路，又到她房間坐了一會兒，知意大利人，羅馬大學的學生。后漸熟，便在她的影集里讀了簡明羅馬歷史，看到了教皇與廣場與大教堂。幾番往返，才曉她中文不賴，國內學了三年，自己聯系一家公司，代培留學，努力半載，事成愿遂。那天朋友生日，她說想家生愁，故而總提不起情緒。沒想到老外也像沒出過遠門的人，對于親人有一種依戀感，害鄉思病。

自然，學的是貿易語言，公關談判。平時，安尼絲小姐很沉默，仔細聽大家怎樣擺談吹牛，領會深奧與技巧。上課極認真，聽課筆記厚厚幾本，字歪，但極工整，左手寫字，字跡很輕。星期天她都跑到閱覽室念書，用功可以。她曾感嘆生活像雜技演員走鋼絲繩，起初聽來，頗多疑惑，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子，說話老氣，似飽受滄桑，世故。后每每見她周日攻讀，潛心學業，思前顧后，才曉其理。人家到底不是被父母牽著上大學的。

她的舞跳得很棒，風姿綽約，卻不常去舞廳。玩興不重，僅去了趟臨近的城市，而且被邀前行，滿路盡問知識。偶或一句，叫我這念中文的瞠目結舌，不知作何回答。

畢業前一學期，她自己去找駐地的領事館，聯系與廠商洽談，談判桌上鋒芒畢露，機智，幽默，大方，中文標準，游刃有余，極獲好評。后在校揚名，再參加電視臺老外聯歡會，唱一曲《瀏陽河》，令在場的人驚嘆不已。

歸國之際，于候機廳中取一日記本送我，上面寫了一段話，茲錄如下：

送你一朵玫瑰，給你生命的春天；

送你一顆干辣子，給你輝煌的人生。

下面用意大利文譯出，只留“干辣子”不譯。

她回國成婚，后生一千金，事業也佳。時常來信，講她常唱《瀏陽河》。又一春，安尼絲小姐沒計劃生育，添一男丁，三月有余，照片上的她依舊美麗。

淺野、新谷兩君

淺野君人高，在日本當數偉岸人物。當初，知他隨湘籍古文大師陳子展老先生，專攻《詩經》，鉆了大家的空子。他喜歡笑，極健談，沒有一點學究味。常下圍棋，喜登山，爬過昆侖，一月后歸來，人瘦黑，精悍得如他的古文研究。

淺野君書多，滿屋都是，床底都堆了七八箱。一是研究的需要，諸多書古透，竟有幾本線裝書，墨跡褪色：二是國內的書便宜，一如我們買外文原版叫貴。淺野君是典型的書蟲，留學期間，回國省親一次，便托運了11箱書。可房間依舊擁擠，這可苦煞了同屋的新谷君。

新谷君與淺野君截然相反，合乎日本人身高規則，比較短，研究巴金的博士生。貌良心善，大前年去了我家，先備禮品若干，七星煙一路抽到家。極有禮貌，見我父母先躬腰，爾后再叫“伯父”“伯母”，好像我們第一次上丈母娘家那般認真緊張。居家半月，與周圍人相處甚好，晚上必先搬凳，去街口與老人納涼，談笑風生。過了幾天，街道居委會的秦老伯跑到我家，見我直說：你那同學比你有學問啊，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將來必是良材。后聽說是日本老外，滿臉驚愕，連說：老昏，老昏。

新谷君是辣子蟲，短短十多天，便將我家腌泡的一罐酸辣椒，消滅大半。某日上街，辣癮大發，來到附近一同學家，頃刻吞下一把辣椒，滿屋皆啞。新谷君，讀書寫作辣勁很重，難怪日本漢學出盡風頭。他常道：日本漢學盛行，名家輩出，，半桶水是混不過去的。宿舍墻上貼一墨寶，學校一老教授書跡：勵精圖志。可窺其人格品學一斑了。

另一樣收獲，便是新谷君身上的毛主席像章，大大小小60多個。去了一趟韶山，先言風景好，然后道毛澤東這樣偉大的人物，沒想到出生在這山沖沖里。于是，到我家尋毛主席像章，我一連發動十幾人，最后連我外婆家的那尊陶塑的主席坐像，也沒躲過他的眼睛。

新谷君回國，什物不少，那尊主席坐像也帶走。到機場，突想起床底那只我父母送他的酸辣罐，急呼出租，匆忙趕回，滿頭大汗，傻笑。歸國后，我寄過干辣。

新谷君去歲回了上海，參加了巴老60周年學術研討會，來信告我討論熱烈，受益匪淺。談歸國后，邊打工邊攻博士。又說淺野君已得學位，出一本著作。

杜望鄉小姐一二事

杜小姐是典型的東方美女，端莊秀麗，文靜自然，頗有古代仕女風范。老華僑念鄉之情耿耿，取名望鄉。杜小姐前年清明回了老家，我陪她上了亂墳崗，在雜草叢中，邊拿父親的字條邊尋找。祖墓猶在，碑文還清晰。杜小姐喃喃誦讀，聲淚俱下，焚香祭祖。回校夜深，去了電信局，打了一小時的國際長途，電話筒內兩邊均泣不成聲。

因是研究當代文學之故，我們擁有共同的話題，各抒己見。有時她不同意我的看法，便與我爭執不休，頑固得可以。杜小姐家學深厚，詞曲內行，每每念來，儒雅頓生。秋游從山東曲阜回來，未帶他物，唯一尊孔子像立在案頭。

杜小姐極樸素，父母均在唐人街，是很有名望的華僑。她常與我聊起父輩創業之艱難，神情肅然，又談起自己奮斗簡歷，開首便是18歲獨立，只身入世，邊讀書邊干活，打工洗碗，手生老繭，苦修五載，換得紙博士文憑，尋根回國。言畢，伸手示我，老繭依舊。

畢業時，她送我一本她寫的小冊子，我回贈復印的十幾篇論文習作，有幾篇連刊物一同送她。杜小姐一手好文章，國內3年，零零散散，稿費超2000，我是沒法跟她比的。同行戲稱她為文化富婆。每每發文，必遵規矩，請客。

新近杜小姐與一香港華僑子弟結為秦晉之好，為了先生，留在國內工作。來信還言，另一冊子正付梓，成書之后，必送我一本，請我斧正。閱畢，心猛一驚，士別三日，又有著述，令我慚愧不已，當自勉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