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 丹
孔子說:“必也正名乎。”明道在正名,名實相符,則事理明。然而正名又表現為正字,字的形、音、義基本相符,文化符號才能發揮其正常的功用,文化價值和秩序才能通過文化符號傳承下來。《春秋》之所以使亂臣賊子懼,就在一字的褒貶上,那一字既是道德定論,又是歷史定論。道在字中,字以載道,微言可通大義,正字可達神旨。這正是《說文解字》成書的主要動機。
王夫之的《說文廣義》也是這樣一部正字明道的憤世嫉俗之作。它通過對文字的形、音、義的研究,自覺地、有意識地宏揚了中國文化傳統的歷史意識和倫理實踐意識,繼承了中國文化的道在事中、即體即用的思維模式,從而強烈地表現了有道之士的文化性格。
當然,由于當時尚未發現甲骨文字,王夫之在《說文廣義》中對文字的原形、初音和本義的搜求,是無法像后人那般說得分明的,但這種道在事中、即體即用的思維模式和這種歷史意識、倫理實踐意識并沒有因此而模糊起來。
《說文廣義》中始終貫穿著體、用、能、所、形、音通而為一的闡釋原則。他在訓釋“行”字時說:“步趨曰‘行。道路者,人所步趨也,故路亦曰行,音皆同。凡一字之體、用、能、所,義相通而音不必異,明矣。”步趨為體,道路為用,行與道正是體與用的關系,統一于步趨這一實踐活動。“行”為能指,步趨、道路為所指,統一于“行”的字形。一字之形、音,即包容了義,包容了體用能所。這一詮釋,正體現了道在事中,道在字中的原則,體現了體用不二的思維模式。再如對“中”字的訓釋:“中,本訓云:和也。其字從口,而上下貫通,調和而無偏勝,適與相宜,故周子曰:‘中也者,和也。……中為體,和為用,用者即用其體,故中、和一也。”中字之形、即中之體,中字之用,即表現為和,中為和體,和為中用,體現了體用合一的思維模式。雖然“中”字的原形為旗,“和”字的原形為笙,兩不相涉,但中國文化的基本思維模式,王夫之卻沒有說錯。道在字中,通過對中國文字的辨識訓練,傳統思維模式已潛移默化地烙在中華民族尤其是士的集體潛意識之中了。由此看來,王夫之的“道在事中”,毛澤東的“一般寓于特殊之中”,原是理所固然,不必非借助于西方現代意識的。
中國文字的訓詁,不僅能鑄成人的思維模式,而且能強化歷史意識和倫理實踐意識,鑄成人的文化性格。中國文字在形、音、義上未發生過質的嬗變,所以往往可以從形、音上直求古義,可以真切直觀地觸摸到它的孳乳演化的歷史過程。如王夫之釋“節”字,從本義“竹約”說到“節制”,說到“節卦”的“節儉”,說到“節”“廉”同義,順便指斥馮道的“淫佚于富貴而不知節”,再《論語》的“臨大節”有安危之介必當奮爭的道理,最后說到天子所授使臣之符節。此條訓釋如一介布衣之士的人生座右銘,安危榮辱沉浮進退都用一個“節”字說到了,言語之間隱隱透出王夫之的品性氣節。讀到這里,你不覺得道在事中、道在字中、道在士中是三位一體的道理么?
《說文廣義》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是精微的辨析中透出一股哲理味。如釋“如”字,字的原始義釋的并不對,說是“女子從父從夫之命,故本訓‘隨從也。”后人指出過《說文》的誤說,如字當從口,女聲,本訓為“往”也。但王氏在辨析“如”“似”之異同時說得極妙:“似者形肖,如者意肖,似者有不似,如者無不如矣。”倒是把中國古典美學中不求形似而求傳神的藝術傳統淺近而透徹地說出來了。又如“自”訓,由一個“自”字,引出了自因、自然、性即是理三層道理,如剝筍然。“自己信之為然”一語,尤覺有一股士志于道的浩然之氣。真是一篇絕妙好文。
所以讀過《說文廣義》之后的收獲,倒并不在于多識了幾個中國字,而在于悟出了道、字與士的關系,悟出了中國文化的本色和知識分子的文化性格。這種文化本色與文化性格,至大無外,至小無內,所以即使在《說文廣義》之類的字書中,也能強烈地體現出來。
如今中國的讀書人不用通經便能得到黃金屋和顏如玉了,也就不信那套修、齊、治、平的文化秩序了,所以學庫中的教師便不再把文字訓詁當做學生的基本功課。這一方面也許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是否會導致中國文化和它的“士”失去自家的中國特色呢?難說。
(《船山全書·九·說文廣義》,王夫之撰,岳麓書社一九八九年七月第一版,7,9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