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文葆
生理健全、情意投合的男女,婚后的性生活怎樣正確地對待?這就是司托潑夫人所討論的問題。她進行了分析,提出了建議,給人以知識,予人以啟迪。性教育不僅僅是一個道德問題,性科學的探討和傳播應該在科學的殿堂里占有一定的位置,并且應該用來指導我們的生活。這也就是三聯書店決定重印這個舊譯的原因。
常常有人這樣說:“結婚是愛情的墳墓。”好端端的熾熱的愛情,沒有因結婚而鞏固,為什么反而被埋葬了呢?
早在兩千年前,司馬遷就感唱地說過:“夫婦之際,人道之大倫也。禮之用唯婚姻為兢兢。夫樂調而四時和,陰陽之變,萬物之統也,可不慎與!”他又進一步指出:“妃匹之愛,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況卑下乎?既歡合矣,或不能成子姓;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其終。”(《史記》卷四十七《外戚世家》)
司馬遷對之喟嘆的現象,我們現在依然常見。二十多歲彼此中意的人,興高采烈地操辦結婚了,到三十歲終于感到并無共同之處,不得不公堂相見,宣告分離。婚姻的破裂,男女的離異,當然有多種原因,例如金錢需要的膨脹,消費欲求的異常,政治因素的介入,炫耀心理的擴張,以及其它某些殊難言宣的微妙情由,而床第生活的失和,不可否認,是其中重要原因之一。唐代詩人張籍《行路難》詩有云:“君不見床頭黃金盡,壯士無顏色。”也可仿此而言:床頭和諧失,婚姻變顏色。“樂調而四時和”,司馬遷說得夠生動、夠形象的了,婚后生活之道,也當如此。
本書著者瑪麗·查羅蒂·卡密查爾·司托潑(Stopes,MarieCh-arlotteCarmichael,一八八○——一九五八),是英國節制生育的提倡者。她于一九○四年在慕尼黑大學獲植物學博士學位,而后任教于曼徹斯特大學。司托潑女士最先發現節制生育有利于婚姻的圓滿,可以免除婦女因生育過多而過度操勞,造成生活上和精神上的痛苦。在科學與倫理兩方面,他是已婚和未婚的男女的知音。本書原題
司托潑女士寫這本書的主旨,是給形成婚姻關系的戀人一把鑰匙,意在幫助兩性打開幸福之門,增進婚姻的快樂,避免不幸的襲來。她根據各種科學文獻,兩性自述,特別是她本人實際觀測的第一手材料,坦率而嚴肅地論述了肉體結合問題,一直到交合的姿勢。她將一對戀人的愛情,比做物體荷電的兩極,一旦電路接通,就會迸發耀眼的光芒。她切實地分析了性愛性交,指明一個簡單的道理: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人世間的人的精神寓于肉體之內,而且也只有經過肉體直接表現自己,激起精神的歡愉,生命之樹才能開花結果,從而萌生新的生命,建立幸福的家庭,帶來社會的安定。不能想象,在眾多的創痕累累、紛亂破裂的家庭之上,能有安定、文明與興旺的社會出現。因此,全社會必須關心婚姻的幸福,關心床第和搖籃。
從柏拉圖到馬克思和弗洛伊德,都討論過男女婚姻的嚴肅性和高尚的社會目的。本書著重研究第一性征和兩性交媾問題,由本能的沖動,婚配的奧秘,討論到心靈的結合,永久的和諧。我們的先民早已認識到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易·系辭下》云:“男女媾精,萬物化生。”基督教世界所尊奉的《圣經·創世紀》也說:亞當、夏娃在伊甸園里就是人類歷史的開端。可見東西方社會都有相似的看法,總不外因為都是圓顱方趾的人嘛!這可以用卜伽丘《十日談》里綺思夢達回答她父親的話說:“我們人類的骨肉都是用同樣的物質造成的。”在傳世的有關性愛的著作中,司托潑女士的這書,和古羅馬詩人奧維德的名著《愛的藝術》不同,那本書固然是現存的最古老的論述性愛藝術的著作,當時雖觸犯了奧古斯都大帝,到文藝復興時期博得了人們廣泛的注意。該書講到追求女性的方法,說話的方式,還描寫了引誘和私通之術;而司托潑女士此書,專門討論婚姻關系中的性交,并不是婚外的茍合。在東方,印度著名的性典《愛經》、《愛海慈航》等非常流行,它們認為性生活是社會的本源,因而多量地論述床上技巧;而司托潑女士此書,只是從生理學、醫學的見地,用科學的語言,討論人體最復雜的機能,引導人們覓取幸福。弗洛伊德過份強調性本能在人們情緒生活中的作用,又認為愛與文化的利益相反,他所處理的是被阻抑的性欲和病態的疑慮,正如靄理士的批評所說,“此派的人每多閉門造車的見解”;而司托潑女士研究的則是健全的兩性,不過由于對性愛缺乏知識和理解,在黑暗中痛苦地摸索。她認為科學研究和社會關注能夠解決復雜的性生活問題。
在我國古代,孔丘被尊為“圣人”,他開門講學,發現適當的弟子,就主動將女兒、侄女匹配給他們。孟軻能言善辯,他說:“好色,人之所欲。”“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孟子·萬章章句上》)他們都還不擺圣人的架子。《漢書·藝文志·方技略》中有“房中”一節,列八家一百九十一篇,班固指出:“樂而有節,則和平壽考。”他大約是引用博學家劉向父子的說法。《隋書·經籍志三》仍著錄有《素女養生要方》、《素女秘道經》、《素女方》等。素女是傳說中的女神名,與黃帝同時,或言其長于音樂,或言其善房中術,很可能是為了講論交媾而假托的一位女神。葉德輝刻印過《素女經》一卷及《玉房指要》等。王充《論衡·命義》中指出:“素女對黃帝陳五女之法,非徒傷父母之心,乃又賊男女之性。”我國古代講論交接的作品,此后主要在道家典籍中有所反映。《抱樸子·釋滯篇》稱:“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補救傷損,或以攻治眾病,或以采陰益陽,或以增年延壽,其大要在于還精補腦一事耳。”緊接著說:“此法乃真人口口相傳,本不書也。”古代方士的運氣、逆流、采戰之類說法,其中雖含有幾分醫學上的考慮,主旨在于迎合剝削者靡爛生活的要求。元末明初陶宗儀《輟耕錄》中還記載了種種的房術。《金瓶梅》所記載的名物,在近人姚靈犀的《瓶外
司托潑女士在自序中說明,此書是寫給一般讀者看的,用通俗易曉的語言介紹長期調查研究中提煉出來的結論。她說她獨創的貢獻,主要包括在第四、第五和第八章中;在其他各章中,她還努力去論述性愛的美。她強調在婚姻生活中的相互適應,相互調節。特別是男子要理解反映女子內心激情的跡象。經妥善的調整,做好準備,在交接中雙方同時進入高潮狀態,從而實現婚姻的圓滿。她并不僅僅強調生理因素,還指出要充分認識雙方同社會的關系,以及將知識與愛情攜起手來,提高感情需求的層次,共同創造一個美滿的婚姻。至于日常生活中的相互撫慰,經常調整,在溫柔細致的接觸中找到通向對方心靈的曲徑,是必須注意不懈的。在本書各章里,到處都可聽到入情入理的說明和提示,讀來如與良友促膝而談。書中有不少精辟議論:
“有一個明智的人說過:女子十六歲的美是不值得夸張的,而六十歲的美才是她自身的靈魂的造就。我愿全世界都追求美,使全人類都形成古希臘人所創造的美的形像。”(本書第七章)
“我們對于社會的關系一經充分的了解,那就可以見到:各個人的健康幸福,以及這些的結果所生的力不但有關于自身的生活,還影響于自己是其一員的全社會。”(第十章)
從文化心態與行為方式來觀看,書中貫串著兩個要求:一是始終堅持人格的尊重,一是不斷尋求彼此的理解。叔本華《論女人》稱:“她們是滿足男性不可或缺的一層階級。”又說:“女性的美感實際上只存在于性欲之中。”以人生和社會為研究對象的哲學家,說出這種粗鄙的蠢話,只能表示他對女性懷有歧視的偏見,因而不可能勝任論述這一重要的題目。人們應該有這樣的認識:一方不將另一方當作泄欲器,雙方經常注意激發熱情和美。歲月流逝,魅力常新。兩性在生活中總要不斷地相互吸引和激勵。交合前求愛的準備功夫,學者們大都認為十分必要。本書著者說:“男子和女子結婚,不是有一回向她求過愛,有一回博得她的愛就可以算了的。他必須每回房事之前向她求愛才是,因為一回房事不啻是一回結婚。”這樣才能達到完美的結合。
當愛情進入了最親昵的境界,所有科學與美學的純正觀點,都將讓位給兩性互愉互悅的原則。如果沒有其它特殊的人文情緒同時活動,只要無損于身心兩方面的健康,任何增強歡樂和消解欲念的行為與方式,都是無可非議的。所以,司托潑女士說:“我們的體質各不相同,每對夫婦必須自己研究著,他們怎么辦最可以獲得相互的喜悅,便怎么辦就是了。”(同上第五章)在一部討論“近代國家中的自由”著作中,記得其中申論了這種觀點,大意為:“自由如愛情然。自由須不斷爭取與保衛,自由之戰場永不寧息。”反轉來看,愛情也與自由權利一樣。愛情的園地也不能沉寂荒蕪,要依靠兩性不斷精心的維護。
在改革和開放的大潮中,我祝愿婚姻價值觀念逐步更新,實現以互相愛慕與理解、不斷吸引與融洽為婚姻的真實基礎。常言道得好:“不如意事常八九。”做愛是一種十分動人而又極難掌握的藝術。婚姻的全部過程充分體現雙方當事人的主體意識與精神力量,幸福之路要靠兩性共同開辟,首先要從陳腐的心態中掙脫出來。婚后的愛情,兩性的生活,完全能夠將性能力催化為一種更高級的創造性能量。司托潑女士在本書第十章《社會》中說得好:“結婚應當盡力使之完美和愉快,所以當為全社會計解放出創造的能力,不應當徒然浪費于蒙昧狹隘的限制和低級的理想所產生的無謂的欲望與失望。”重印的這部舊譯,盡管在今天看來,由于科學的進展,論述中有一些不足和錯誤,但在基本觀點和態度上仍然是正確的。這一通俗著作,可以肯定地說,是指導兩性婚后生活的寶鑒,也是培養男女高尚情操的教材。
瑪麗·司托潑女士,是教授、專家,也是積極關懷人類幸福的社會活動家。她很坦率地告訴我們,在她的第一次婚姻中,因為她的性無知,曾經付出了可怕的代價。一九一八年,她與羅伊飛機公司的創辦人之一H.V.羅伊結婚后,她的丈夫對她的研究工作,對她當時展開的節制生育的運動,給予多方贊助。一九二一年,她們共同在倫敦霍洛韋區創辦了英國第一個指導避孕的診所。她所著的這本書及《明智的父母之道》于一九一八年出版后,曾被譯成多種文字。此外,她還著有《避孕:它的理論、歷史和實踐》,于一九二三年出版,一九三一年再版。該書征引浩博,出版之初居同類著作之首。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她還在遠東國家中提倡節制生育。她是一位不倦地關懷人類幸福的人。計劃生育是我國當前一項基本國策,我們重印本書,也是對于這位節制生育的提倡者的紀念。
我們重印司托潑女士的作品,還另有兩點微意:其一是對于翻譯此書的胡仲持及為此書作序的周建人的紀念;另一是出于對普及性科學知識以移風易俗 的關注。胡愈之的弟弟仲持是著名的翻譯家,魯迅的弟弟建人是生物學家,他們在我國新文化運動中都作出了貢獻。僅就與本書主題有關的部分,在這里談一段書林舊話。本世紀二十年代初,商務印書館為順應五四運動后的新思潮,《婦女雜志》改由章錫琛主編;他又介紹周建人到商務來同他合作,改變了這份雜志的舊貌,開展了關于婦女問題的討論,一時對社會頗有影響。一九二五年,《婦女雜志》刊載了關于新性道德的文章,這可遭到一些衛道者的攻訐。翻檢當年的雜志,人們將會發現,沈雁冰、胡愈之、夏丐尊、周建人、胡仲持、金仲華等前輩,都寫過或譯過關于婦女問題及節制生育的文章。不過商務當局很怕得罪要人,于是把章、周調出《婦女雜志》,使這份雜志回頭去講封建禮教要求婦女的“德、言、容、工”,以及如何做雞蛋糕之類的話題。文化界一些先進,如胡愈之、鄭振鐸等便倡議另辦一個討論婦女問題的刊物,這就是一九二六年一月創刊的《新女性》雜志。因為胡愈之、鄭振鐸、章錫琛、周建人等當時仍在商務工作,便請吳覺農擔任公開的發行人,仍由章、周實際主編。后來章錫琛還是被商務辭退,便公開主編《新女性》了。辦嚴肅的雜志在當時也不賺錢,《新女性》雜志社慘淡經營,接著出版了婦女問題研究叢書,其中有《新性道德討論集》、《婦女問題十講》、《性的知識》和曾由樸社印行的這本《結婚的愛》,以及《文學概論》等書,精編精印,銷路打開。后經胡愈之等幫助規劃,章錫琛、夏丐尊、豐子愷、胡仲持等多人,索性開個書店,便產生了蜚聲于出版界的開明書店。文化界前輩在六十年前傳播性科學知識,受到多少阻折,多少非難,但他們堅持真理,艱苦奮斗。當今的嚴肅文化面臨著前所未有的艱難,緬懷前輩的風范,重印這本舊譯,聊表區區懷念之忱罷了。不過,這畢竟是六十多年前的譯本,有些譯名已經陳舊。在遣詞行文方面,也不能對照原著加以校改了。閱讀中難免產生一些障礙,是很歉然的。
從瓊樓玉宇到蓬門陋巷,性混亂或性禁錮都是錯誤的。婚姻一旦與愛情相分離,必將導致兩性關系的淡化與惡化,產生愛的苦惱與不愛的苦惱。一千三百多年前,南朝梁文學家沈約即曾指出:“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故圣人順民情而為之度。”(《宋書》卷四十一《后妃列傳》)現代科學進而研究各種奇異的雜交,例如:駭人聽聞的人與植物的雜交品種已在實驗室里誕生,是將人體細胞及其它哺乳動物細胞和植物細胞交配;又有形形色色的無性生殖(就廣義而言,是指不通過性交而產生后代),羅爾維克在他有爭議的《維妙維肖》書中聲稱人類的無性生殖已經成功。我們還應照顧祖國的國情,毋庸侈談海外科學奇聞,以處理好人們自身的性交為要。老老實實承認人人都是父母所生,人人都有生殖器官,掙脫中世紀的心態,注意感情生活的協調,增進婚姻關系的素質,何需去請什么“圣人”來“為之度”呢!認真地傳播性科學,切實地進行性教育,自己來做主宰婚姻命運和婚后生活的圣人。當前的性愛問題不在于身體的下部,而需要將性行為作為大腦與心靈方面的問題提出來,樹立文明的風習,促進社會的進步。司托潑女士這本書無疑地可供參考。
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七日
(《結婚的愛》將由三聯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