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汝宜
我永遠忘不了川南的那次旅行。在那兒,我見到了現代的“阿芙羅狄蒂”。
那是不久前,我有機會出差去興文山區。事畢,好客的主人老楊說:“去石海洞鄉玩玩吧。不然,你難得有機會來,失之交臂太可惜,別人還會說我寡情。”他怕我不動心,又介紹說:“那兒的天泉溶洞之大在世界上也算得上乘,石林更有陽朔山水之奇秀,不乏詩情畫意的。”他的神態竟使我動了心。于是,第二天起了個早,登車緩緩盤山而去。
正值初春。清晨,大霧升騰,遠處的景色全隱沒在云彌霧漫的帷幕里,真所謂“一片茫茫皆不見”只好閉目養神。倏忽,車停了,睜眼望去,巍巍然十數丈塔形巨石突兀出現在眼前,上書大字:“迎賓塔”。那陡峭的石壁似刀截斧砍,“形勢天然鬼工造”。仰視“塔”頂,百仞之峰秀拔于煙云縈繞之上,山風掠過,嗚嗚作聲,“塔”身似在微微而動。主人一聲“到了”,下得車來,佇立“塔”前小山坡,只覺冷風颼颼。回顧山巒,但見霞煙氤氳,浮云飄動;怪石嶙峋,隱露其間:有的似竊窕美女,飄飄欲飛,使人想起“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的詩句。有的如出征號角吹響時整裝待發的騎士,威武俊逸。也有的象奔騰的野馬,昂首揚蹄,覺著它馬上就會發出一陣陣聲震蒼穹的長嘯來……這一切在縹縹緲緲的云霧中,添了幾多含蓄,很能給人一種“山在虛無縹渺間”的意境。老楊含笑望著我,輕輕吟出清代詩人王大伍的詩句:“應是蓬萊原不遠,探幽何必到三峰。”我也被這云遮霧罩、迷離縹緲似海市蜃樓般的奇景迷住了,忙點頭作答:“壯哉,石林!”
接著,老楊扯著我轉開了圈子,忙不迭地指點著:那是夫妻峰,那是畫中人,那是群駝漫步,那是二龍戲水,那是龍女牧羊……美不暇接。我喘不過氣來。欲一盡游興,拔腿奔上蜿蜒于山峰間的游人小徑,主人卻一把拉住我說:“且慢。現在應該先進天泉洞去,要不,中午就該趕不上出洞吃午飯了。”我驚異了,這綿綿石林下覆蓋著上百個溶洞,何以一個洞就要費去半天時間?主人看出了我的疑惑,笑著說:“只怕一天還不夠呢。”隨即又道:“耳聽為虛,眼見是實,還是看了再說吧。”
轉過山口,幽默的主人讓我頭里進洞。我四顧遐邇,左面絕壁凌空,右臨峽谷深澗,洞口在哪兒呢?主人微笑道:“不會遠在天邊,只能近在眼前的。”我驚愕地順著他示意的一條天然巖縫急步進去,呵,無意間,竟深切地領略了“別有洞天”的真諦。原來,一峰巨巖恰好作為屏障掩住了洞口。進得身來,仰望洞頂,巍峨壯觀,咄咄逼人,用十余層的高樓比較其雄姿,正叫做“大巫見小巫”。因為洞相當之大,單洞口一廳,同時停放三百輛“解放”牌載重汽車又有何難!老楊告訴我,這名叫“蒼穹廣廈”。廳頂一泉眼,名喚“龍涎泉”,泉水從鐘乳石天然龍頭中滴下,聲如金石,叮咚作響,回蕩在空曠的大廳里,和諧悅耳。橫穿過這宏大的天然音樂廳往里走,是長數百米的“石秀長廊”;緊接著是猶如萬笏朝天的“石筍林”;再進去,“天心眼”,“龍牙廳”,“水晶洞”……一路聞得四周壁內皆有流水之聲,zhenzhen伴奏,五色燈光投射在周圍尊尊群群玲瓏剔透,精美絕倫的喀斯特地質年代大自然絕妙的“雕塑作品”上,恍如滿洞珠光寶氣,富麗堂皇,讓人眼花繚亂。呵,我來到的是阿爾洛波爾山上的阿波羅神廟?還是齊天大圣借走定海神針的敖廣宮庭?
我定了定神,佇目在一尊名曰“和尚”的鐘乳石上。它似象牙刻成,又象玉石磨就,背向觀眾,手執禪杖,袈裟曳地,光溜溜的腦袋低垂著。我幻想他會突然轉過身來,合掌道一聲“阿彌陀佛”。然而他卻良久未動。信步前走,不遠,一尊“抱子仙姑”與之相映成趣。她足有一丈多高,遠遠望去,羽紗輕拂,還似乎帶著一種透明感,裊裊婷婷,竟似活人般舞動起來。手臂里還緊摟著一個襁褓中的嬌兒,低首側臉,欲親還罷,不知是否在擔心驚醒了嬌兒的甜夢?那神態,道盡了一個母親的摯愛,透著那么多的柔情。我被這栩栩如生的形象感動了,竟不忍離去。走到前面的老楊踱步回來,靜靜地立在我身后,半晌,輕聲說:“這是咱石海洞鄉的阿芙羅狄蒂。怎么樣?”
呵,希臘神話里的愛神。妙極了!我情不自禁頜首稱是,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贊嘆不已。
“其實,愛神也全憑人的愛才起死回生的。”
老楊這意味深長的話勾起了我的興趣。我期待著,或許,這里面流傳著極為生動而美麗的民間傳說吧。
然而,他講起的,卻是一個現代姑娘的故事。
原來,這石海洞鄉是近幾年才作為旅游區修復開放,放射出它璀璨的光輝的。可是,修復工作是一項專業性技術性很強的工作。在這遠離城市的深山溝里,誰來使這些斷了臂的“仙姑”,折了翅的“蒼鷹”,缺了耳的“玉兔”……·死而復生呢?正當大家著急的時候,她風塵仆仆地從大城市舒適的園林研究所里來了。當“山里來了專醫石頭的能人”的消息傳開,大家喜出望外地來歡迎這遠道而來的客人時,她卻已經獨自打著手電,悄悄地鉆進洞里去了……
“看,”老楊指著眼前“抱子仙姑”那粉妝玉琢般的手臂,“你能找出她原來的斷痕來嗎?”
我探身細看,確實是天衣無縫。老楊對我眨眨眼:“去她們的工作現場參觀參觀吧。”在他帶領下,我們繞過一塊象《山海經》畫本上鱉魚頭似的巨石,看見幾個小伙子正在修復一片殘斷的石筍林。為首的一個頭戴鴨舌工作帽,臂上套一副袖套,正指揮著其他人把一些不同質的粉末和大堆鐵線草混和起來。我仔細辨認了一下,認得一堆是水泥,一堆是石灰粉,一堆是海沙,還有燒炭灰,篩得比做饅頭的富強粉還要細,其余的就認不得了。他們用水把這些東西攪和起來,揉呀捏的,象大食堂里做細面的師傅那樣,精細得連米粒大的小渣子也要挑選出來。
“就用這把石頭粘起來?”我似懂非懂地問。
老楊點頭稱是。并向我介紹說:“各種不同的石質有各種不同的配料比例。還需要固定,就象給病人上夾板一樣。另外也有外表修復、打磨等許多復雜的工序。”
“可天然的鐘乳石結構并不是鐵實一塊板的呀!”
“你看見那些鐵線草了嗎?”老楊又介紹說,“它們揉在里面,過一段時間就漚爛了,于是變成石頭一樣硬的‘粘合劑里就出現了無數小通道,就如同人體上的毛細血管一樣,斷臂再植的‘仙姑‘血脈通暢了,大自然神秘的功力就又會在他們身上活動起來,使它們千百年來的演化過程得以繼續下去……”
我恍然大悟。如此,這些死而復生的石頭焉能不變得有靈性?再加上繡花般的外表處理,讓我上哪兒去找“仙姑”臂上的斷痕呢!贊嘆之余,我不禁對眼前這些小伙子升騰起一種敬意。如此綿綿石海洞鄉,需要他們獻出自己的一生。
我真心實意地遞過煙去。可為首的小伙子卻笑著搖搖頭。他一拉帽子,一條長辮子從頭頂直落到大腿。呵,是個姑娘!
現在想來,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很傻氣。難怪一向持重的老楊也哈哈大笑起來:“這就是那位城里來的姑娘。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你們還是同鄉哩!來,認識一下,她叫艾艾……”
“艾艾……”
姑娘倒是挺大方的,水汪汪的月兒眼里蓄滿了笑意。那是一種自信的、滿足的笑,看見它,你會感到心底踏實。大約因為“他方遇鄉人”的緣故,只一會兒,我們就成了老朋友,天南海北地說起來……
她們的工作是很艱苦的。人少,時間就得打緊,進出洞兩頭頂著星星。運輸不方便,全靠自己爬坡上坎把原材料一兜一筐地背進來。往返二三十里,中午只好不出去吃飯,就著開水啃冷饅頭。等到一片地方修復后開放了,她又帶著小隊轉移到游人不到的地方繼續干。漂亮的衣服,沒用。照她的說法:“給誰看呀?”舒適的享受,莫眼熱。也按她的說法:“就是有了也沒時間用。”有的岔洞太深,一時還無法安裝上通風設備,常常悶得大家昏頭漲腦,走道象踩著棉花。可誰也沒裝過熊。再看看手,每個人都毫不例外地被灰堿咬得象下過油鍋的豆腐塊。最初我還以為是戴的手套,她卻嘻嘻哈哈地開起玩笑來了,說在這兒誰的手最黃誰最受尊敬,正如吃煙的人指頭熏得越黑越使“老煙哥們”肅然起敬—個樣。
“看樣子,你的根是準備扎在這兒羅?”
“沒二話,占山為王了!”她象小伙子一樣,爽朗地笑了。
“你那男朋友能同意嗎?”老楊斜刺里殺了一槍。
“他?他終歸打起背包也要來了。”艾艾帶著勝利者的姿態又笑了笑,“他這一來,咱們隊可就不再叫‘女兒班了。”
“你們全是姑娘?”我驚愕了。
一聽這話,在場的“小伙子”全都笑了,頓時吱吱喳喳,象一群鬧山麻雀。
老楊忙跟我解釋:當初建隊的時候,曾有好幾個小伙子,都怕干這種活讓姑娘家瞧不上,到頭來真當和尚。艾艾卻沖他們說:“你們不愿意,我還愿意呢。莫看泥呀水的,我這可是象繡花一樣的活兒!”就這樣,她組織起了“女兒班”。她死活要拉男朋友從城里來這兒,也是為了給那幫小伙子做個榜樣。
正說著,她們又開始干活了。艾艾剛拿起一把小銼刀,便跑過來兩個姑娘使勁按她坐下。拉扯中,我看見她腳上纏著厚厚的繃帶。
“呵,你的腳?”
“沒啥,讓陰河溝里的石頭碰了一下。不過,也讓我順便撈到幾條玻璃魚……”
“還沒啥呢,腳踝骨都碎了。”一個姑娘說,“你要是再這么干,咱們的攻守同盟算拉倒,干脆給你捅出去得了!”
……
眼前的一切,使我的心激動起來,當有人成天琢磨著怎樣用珍珠霜,奶乳露使皮膚白嫩的時候,她們卻心甘情愿讓自己的手心長滿老繭;當別的姑娘享受著花前月下的甜蜜時,她們卻把一腔愛戀忠誠全獻給了這深邃洞府的冷石。愛名嗎?要是美術雕塑作品,倒會堂而皇之地注上作者的姓名。在這兒,參觀的人們有誰會知道還有這么一些默默無聞的小青年的存在?愛利嗎?遠離親人,遠離家鄉,遠離舒適的生活環境,與泥水為伍,寒石作伴,利又在何方?然而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為的又是啥?
當我這樣問起艾艾時,她又笑了:“我聽見有人講過這么一句話:想的是‘得到不是愛,想的是‘給予才是愛。”
我想起了剛才老楊在“仙姑”跟前的話。
是了,這才是一種真正的愛。它不是那種無窮無盡地索取的欲望,而是一個心眼為之獻身的赤誠。呵,姑娘,施美于人,施愛于人,你們才是這石海洞鄉的阿芙羅狄蒂。不是嗎?當海外僑胞面對這顆巴山蜀水的明珠,為祖國感到自豪的時候;當度假的大學生為這瑰麗的美景所陶醉,激發起對母親的愛而立志發奮時;當那些失去了生活信心的人從這大自然的生機中得到感奮,得到啟示,又獲得生活勇氣的時候……不正是你們那一片赤誠的愛給他們灌注了熱的暖流?“借采妙手秀,添得氣象新”,你們把春意播進了人們的心田。
告別時,姑娘們熱情邀請我明年再來,并滿懷自豪地告訴我說,到那時,她們的石海洞鄉一定會出落得花容月貌一般的美麗。
時間已近正午,不能再往前走了,便原路而歸。
出得洞來,霧早已散盡,頭頂艷陽高照,一片石林投進眼簾。但見奇石錯落,層層疊疊,上接蒼穹,下臨深澗;盈盈一水,九曲分明,奔騰跳躍,橫貫其間;一行白鷺,拖著長長的雙腳從云影里掠過去……我倘佯于圖畫間,心頭油然涌出一種浩遠濃重的感情。凝視那高聳于藍天之下的“迎賓塔”,我覺得它宛如一支巨筆,正欲揮動起來,記下這石海洞鄉赤子們的情懷、忠貞和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