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信從監獄里發出的信

《中國青年》雜志社：

這是一封剛從監獄里發出的信。

這是一個學生寫給老師的信。

這是一顆懺悔的心在劇烈地跳動。信的作者石言祥，現仍在上海市監獄服刑。“文革”之前，他曾是學校的好學生、好班長；無情的陰云壓來后，他驚恐了，倒退了，終于跌入陷井。由于打群架，以致殺死人，主犯已于1970年槍決；石被判刑十五年，在鐵窗中度過了十一個春秋。在黨的教育下，石言祥在勞動、學習中努力自拔，現巳被法院宣布提早三年釋放。也就是說，今年十月份就可自由了。

寄上它，也許對你們有用。上海閘北區海燕中學蔡維揚敬愛的佘老師：當我從蔡維揚口中獲悉，您曾對他說，如有機會，要我到您家去作客時，我的思緒頓時就象春潮翻滾，奔騰不息。一個永遠有愧于您的學生，一個冷酷無情、畢業以后從沒有去看望過您、甚至差一點把您從記憶中抹去的敗類、偽君子，卻值得您如此惦記在心。這對于身處逆境的我來說，簡直比打我罵我都難以忍受！因為，象我這樣一個人，打了就當松筋骨，罵了就當耳邊風，對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可老師您對我的關懷，卻“折磨”得我多少個夜晚無法睡好。我苦思冥想，絞盡腦汁，卻想不出一個可聊以自慰的辦法。于是決定寫此信，向您傾吐我的心聲，向您匯報我的一切，以解心中之愧疚。佘老師，您一定想知道我是怎樣陷入犯罪深淵的吧？那么就從這里開始談吧。由于有許多象您一樣忠實于黨的教育事業的老師的教育和培養，我也曾是一個有雄心壯志的少年。這一點，余老師您是了解的。當時，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文化大革命”的開展，我竟會駕馭不了自己的命運而身陷固圄。

記得還是在1966年9月，父親因“反動資本家”而被抄了家。其實父親開廠時的固定資產不足兩千元，充其量只能算是一個老實守法的私方人員。可是對這一類捏造事實的大字報，除了自認晦氣，又有誰敢反唇相譏呢？從那以后，我就感到抬不起頭來，精神上背上了沉重的包袱。

粉碎“四人幫”后，我在報上看到不少青年，在動亂期間，環境比我更為惡劣，而他們卻頂住了來自政治上、經濟上、精神上的壓力，把全部精力用在學習文化科學知識上，最后成了國家有用之才。我想，當時我也能有這種決心和毅力，選擇這條坎坷曲折但卻是通向幸福的道路就好了。但我畢竟是我。我的言行受自己思想的支配。我有虛榮心—好勝、愛面子，不愿過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卑賤生活，于是便交上了一批以前被我看不起、而在“造反”時卻耀武揚威、不可一世的“朋友”。這批“朋友”中，有的是扒手，有的是打手。仗著他們的勢力，我也確實沾到過不少光。我把建筑在沙灘上的“哥們義氣”奉若圣明，頂禮膜拜。這一切，猶如一條條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我的心被“鬼”迷住了，隨心所欲，膽大妄為，根本不把黨紀國法放在眼里。為了要面子，我曾多次打群架；為了講“義氣”，明知同學殺了人，我還資助他逃往外地；為了“扎臺型”，我參加了一場與已無關的尋釁毆斗。我在將要滿師的前一個月（1970年10月）被關進了“鐵籠子”，從此開始了艱難的改造生活。

十五年，在歷史的長河中只是短暫的一瞬，然而在個人的一生中卻顯得何等的漫長！美麗的青春象無情的江水從我身上流逝，而且這些年正是我生命中的精華！十五年的刑罰將我敲醒了，然而也敲懵了。開始，面對著監獄一幢幢可怕的樓房，我產生過輕生的念頭。可是，想起了我的雙親為了我長時間憂郁過度，生了幾場大病，經常住院治療；我能再給父母增添痛苦嗎？良心的責備戰勝了輕生的念頭，我只得繼續虛度年華，打發著日子。

余老師，您一定不會想到，您和其他“園丁”在我身上澆灌的無數心血，在鋼筋水泥結構的牢房里都能結果。盡管這個果實在外人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但它卻使我增強了生活的勇氣。原來，我雖只讀了八年書，但在這“流氓加文盲”成堆的特殊環境里，還算得上是個中等的“秀才”哩！您為我打下語文基礎，寫寫匯報、搞搞小結總結還是綽綽有余的。于是，我被政府工作人員看中，讓我搞搞帳目和日常事務。這個“職務”，外面人不會懂得，它是犯人中最高的頭銜。

1974年，是我改造生活的轉折點。從那時起，我的思想情緒逐步穩定，開始反省自己的過錯。我認識到，作為一個新中國的青年，如果缺乏奮發向上的進取心，倒也無可嚴責；但不能不懂得做人的起碼道理，不能為非作歹，違法亂紀。我的某些行為，已喪失了起碼的做人標準。我在行兇時，雙手舉起鐵棒砸下去，竟然毫不遲疑，就象打一塊土疙瘩…我這樣無法無天，不受懲罰也確實不行。

過去的所作所為已經成為歷史。永生的遺憾既已鑄就，便不該停留在徒勞無益的懊喪上唉聲嘆氣。亡羊補牢，為時雖晚，但總比自暴自棄要好。我決心棄舊圖新，改邪歸正，向爭取有一個較好的前途這個目標進軍。多少年來，我堅韌不拔，持之以恒，努力改造以前的錯誤思想，與壞人壞事徹底決裂。

痛苦的反省和辛勤的汗水終于獲得成果一1981年7月10日，我被減去了三年徒刑，減去了一千零九十六個日日夜夜！十二年的時間同樣是漫長的，但我已邁過了十一個年頭，剩下的一年算得了什么呢！

老師：我還想跟您簡單談談對自己未來的打算和看法。生活是無情的。命運的懲罰將我劃入“千分之二”之中，是屬人們另眼相待的處理品。盡管我對家庭的溫暖、愛情的甜密、理想的事業、舒適的環境、豐富多采的生活還有一定的向往，然而在我的視線中，這一切都罩上了一層陰云。青春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常常想：如果人有兩條生命多好，我愿死去以前那恥辱的一條，讓另一條生命重新開始，好好開始；可惜人只有一條生命……幻想畢竟是幻想，畫餅充不了饑。我必須想得現實些。我將靠自己的雙手去創造生活。一年以后，如果我有幸能回到原單位（星火模具廠），那是求之不得的。但這一愿望看來很難實現。如果回街道，便只能找些臨時工之類的工作做。要是只能如此，那我未來的生活之路，仍將是困難重重、蜿蜒曲折。我想，世界上真正能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成語的含義的人是不多的，我是嘗夠了它的滋味了。無論命運把我拋到哪里，我將做一個守法的人，誠實的人，正直的人。要說我付出了十二年昂貴的代價學到了些什么，我可以不謙虛地說：已經學到了做人的道理！我相信，在生活的巨瀾里，只要駕穩了自己這葉小舟，苦中還是有樂的……

親愛的老師，我今天談的這一切，許多是我在父母面前從來未提及到的。我所以向您暢所欲言，是因為我已經把您看成自己的終身之師，讓您繼續了解我，一遇機會便能教育我，開導我，啟發我。

您我分別已有十七年了。當年您那天真幼稚、活潑可愛的學生，如今已血氣方剛、長大成人了。如再見面，您不一定能認出我。因此我把9月12日照的一張像片給您。望著他，惋惜之余，您也許還會產生憎恨之感，就象望著蔡維揚、張冠群、張波、鄭曼、張瑞蓉、張小萍等同學的音容笑貌，您會自然地露出幸福和欣慰的微笑一樣。我十分羨慕我過去的同學們……

唉！我又在折磨自己了。說實話，只要一想到這些，我就會感到似乎生了一身的虱子，到處不舒服起來。這不是妒嫉，而是真正的悔恨和痛苦！

您看，我一打攪您就沒完沒了的，該收筆了。最后，如有機會，而且您覺得可以這樣的話，請您代向曾教育和關懷過我的老師、同學致以最真誠、最崇高的謝意！祝他（她）們幸福愉快！

此致敬禮您的學生石言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