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風

今春瑪莉更少出門了，只有在櫻花盛放的時節(jié)看見她站在窗內望著一樹繁花出神。這樣無牽無掛的獨居晚年，不知她懷著何等的心情來面對空蕩的居室和清淡無波的歲月？也不知寂寞中的清靜或清靜中的寂寞對老人家是福還是禍?……

春天是維城的花季，家家戶戶的庭院里都有盛放的花花朵朵。我們家的這條小街也一樣。

右鄰前院的一棵碩大的櫻花尤其醒目，遠望一樹蒸蒸騰騰的嫣紅繁朵，照亮了整條小街。它的主人是一位將近百齡的老人，平常已經(jīng)輕易不大出門了，只有在天清氣朗的日子，偶然會看見她拄杖走到庭院中來，慢吞吞地修剪窗前的玫瑰。令人驚奇的是有時她也竟然雙手扶著助行器一步步挨到附近的超市去購物，然后乘計程車返家。這里的計程車可沒有在東方那么隨手一招的方便，通常都是以電話預約，車費也較貴，可是避免了遇到惡狼的危險。司機服務很周到，除了把老人家攙進屋內外，還負責把大包小包的超市貨品一并搬入。她似乎沒有子女，這般年紀的平輩親友不是已故，就是像她自己一樣行動不便了，不然不會許久難見臨門的訪客。在維城，老人獨居倒也平靜無事，因為年老，出門在外不相干的人總會不吝伸出援手。

我們這位鄰居名叫瑪莉，這是我們搬來后登門拜訪時，她自我介紹說的。她耳朵重聽，與人交談有些困難，所以后來除了偶然隔窗招招手外，也不敢輕易困擾她的清聽。其他鄰居也是如此，只有感到老人家有所需要的時候才伸出手來。對門的比爾特別熱心，每周四回收車經(jīng)過之前，都會替老人家把裝有棄物的藍色回收箱連同自己的一同搬至路邊，等回收車經(jīng)過后再將空箱放回老人家門前。冬天雪后，比爾也會自動替老瑪莉鏟清門前的步道。

歲月無情，言或不言，總一天天會走向要去的地方。只是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且不要忽略這燦爛的春景。今春瑪莉更少出門了，只有在櫻花盛放的時節(jié)看見她站在窗內望著一樹繁花出神。這樣無牽無掛的獨居晚年，不知她懷著何等的心情來面對空蕩的居室和清淡無波的歲月?也不知寂寞中的清靜或清靜中的寂寞對老人家是福還是禍?看來她一向都是自理飲食起居，在這高度自由的社會里，人們都早早就養(yǎng)成了獨立自主不依賴他人的習慣。

暮春時節(jié)，天氣還沒有真正轉暖，獨居的瑪莉忽然被她的侄兒接走了。比爾說，從未結婚也沒有子嗣的瑪莉，有幾個至親的侄兒，是她弟弟的兒子，看到姑媽到了這般年紀，乏人照料，終于好心安排她去住進她本來極不愿進入的養(yǎng)老院。

過了幾日，忽然意外地接到一份瑪莉的訃文，原來她一進養(yǎng)老院竟然去世了，剛剛度過了九十八歲的生日，只差兩歲就成百歲人瑞。

她侄兒來收拾姑媽遺物的時候，我過去問一問瑪莉仙逝的情形，才知道是跌了一跤而未能再起。老年人真經(jīng)不起摔跌，如果她還住在她所熟悉的房子里，可能不會摔倒，也可能還在人世。反之，倘若她有子嗣，不幸子嗣不肖的話，也許還活不到偌大的年紀。人已是逝者，這樣的假設自然毫無意義，而且在人間已走過了九十八載，該看的、該聽的、該說的，都已經(jīng)做過了，還有何可抱怨的呢?沒有病痛，沒有臥床不起，這么一跤就跌入另一個世界，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本想?yún)⒓铀脑岫Y或是追禱禮拜，但瑪莉遺言一切都免。她的侄兒遵從姑媽的遺囑沒有舉行任何儀式，在一個自由意志比較伸張的社會里，面子問題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她這一去，竟像一陣風吹過櫻花樹巔，吹向遙遠的青天白云，了無痕跡。

(河南 焦焦 選自《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