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里有個泥瓦匠叫“小聾甏”。他有名字嗎?有。姓陶名天聰。
出生時,父母希望他將來能聰明伶俐、出人頭地,起名“天聰”。后來養著養著,發現他對聲音鮮有反應,需聲高一些,方能聽得到。父母抱著小天聰跑了不少醫院,說聽力先天不足,沒實質性疾病。
上學后,老師講課他約能聽清六七成;同學跟他玩、說話,他總是“啊?”“啥?”之類應答。從此,同學開始叫起他“小聾甏”來。
“小聾甏”讀初中時母親生病過世,便肄業了。父親思量,這孩子還是早點學些手藝得了。于是,通過關系,把他送進了江蘇匯通建筑工程公司,拜了個師傅讓他學起了泥瓦匠的活兒。“小聾甏”話不多,干這行卻潛心,砌的墻上下筆直、左右一線。市里技能比賽,他摘了個桂冠。回來,公司上下職員在他面前紛紛豎起大拇指,他便沖他們哈哈笑。
一晃,“小聾甏”已三十八歲,獨桿一個。現時的姑娘眼睛都長在額上,嫌他聽覺有問題。說句隱私話,天下全曉得。再者,他工作不在市里,家里還是老平房一座。師傅、工友曾幫他介紹過幾個對象。一個黃昏談下來,他就幾句話:“啊?”“啥?”“哦。”沒坐半個小時,個個說聲“拜拜”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吃晚飯時,老父跟他說:“你年齡不小了,得明白自己是一只有豁口的碗。沒本地姑娘,尋個外地的也一樣。”他回一聲:“不急。”兩人又各自悶頭扒飯,再沒一句話。
他對自己的婚姻之事,確是不放在心上。人家大城市青年都流行“獨來獨往”“婚后丁克”,他一個鄉下小泥瓦匠考慮啥呢,還得是把精力放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雖然他是泥瓦匠,一把泥刀,一只泥桶,可家里鋸子、斧頭、推刨、鑿子——木匠的工具一應俱全。灶間里新的八仙桌是他做的,那四條長凳也是他做的。長凳的難度在四只腳上,不能九十度筆直而立。直立的是杌子。他鑿榫眼時多少角度全憑感覺。裝起來的四只凳腳,徐徐外撐,恰到好處。這個角度叫大學教授來闡述,也得先計算半天。
前些日子,公司接到一個業務,為鎮上號稱資產近億的大老板“螳螂”建造別墅。臨上梁時“螳螂”忽然提出,屋頂合龍要砌雕有“福祿壽”三個人物形象的龍門磚,且一定要手工雕刻的。這下難倒了總經理。總經理思前想后,想到了“小聾甏”。“小聾甏”聽力有限,卻肯動腦筋,受外界干擾少,容易潛心做事。“小聾甏”做的臺凳有模有樣,說明他鑿子操弄得好,而且做事特別細心。
總經理接通了“小聾甏”的電話。
“‘聾甏’,早飯吃了嗎?你在干嗎?”總經理跟他打電話必須帶吼的。
“啊,啥?啊,是王總?”
“你在干嗎?”王總又重復吼了一遍。
“我媽早過世了,王總。”
王總氣得要命,差點摔了手機。又吼:“離上班還有半個小時,你提前過來下,有事商量!”
這會兒“小聾甏”聽清楚了,連忙跳上農用電瓶三輪車,打開電門,往公司大樓而去。
進了王總辦公室,“小聾甏”笑嘻嘻盯著王總問道:“啥事?”王總起身關了門,閉上了窗戶。
待“小聾甏”坐下后,王總自言了一句:“該死,我說話還須得高聲。”
“‘螳螂’的房子屋脊馬上就要合龍門了,他忽然提出不要陶瓷萬年青造型,要求磚雕‘福祿壽’龍門磚。這一時半刻的哪去弄啊?”王總大聲說完伸手撓撓頭皮。
不比手機里,這下面對面的,“小聾甏”聽得分明了。
“賊‘螳螂’也太疙瘩了。哪去弄啊?”“小聾甏”眨巴著眼接了一句。
“并非疙瘩,‘螳螂’是有目的的——”王總打個刀切的手勢說道。
“哦,嗯嗯。”“小聾甏”說話有個習慣,句末大多有嗯嗯二字,不管對方是否表態或發表觀點。
“眼下問題是沒雕的人。”王總又說:“你家里那八仙桌的八塊角花,雕得玲瓏剔透。磚雕跟木雕應該一樣的。”
言外之意,“小聾甏”聽出來了。
“王總你有難事,我天聰理應相助!”他頓了頓又說:“只是沒那白版的龍門磚。嗯嗯。”
“我已和市里修復城墻指揮部聯系了,要來了三塊城磚。尺寸與龍門口正匹配。”說完,王總從辦公桌下取出那些城磚。
“天聰你去雕刻吧,相信你能成功!”王總拍拍“小聾甏”肩頭,眼里現出信任與期待的目光。
“小聾甏”接過三塊磚,感覺沉甸甸的。
“樓下食堂隔壁那間空著,作為你的臨時工作室吧。”王總說。
“嗯嗯,好。我試試看。”“小聾甏”抱著磚往樓下走去。
他先回到家里,拿鑿子、小榔頭等工具。整整一個工具箱都塞得滿滿的。家中堂常掛著幅“福祿壽”三星圖軸,他站在前面端詳。半個小時過去了,他仍站在那里。
老父發現兒子畢恭畢敬站在“三星”前,想他必遇到什么事了。老人拿來一塊稻草編的圓形的東西,放到兒子腳下說:“跪甏頭蓋上拜拜吧。”
“小聾甏”笑出聲來:“你別冬瓜纏到茄門里。做你的事吧!”
到公司工作室,他把自己反鎖在室內,任何人不得進。只聽得里面傳出細密的鑿子聲。他很小心,細細地一點點雕琢。三個人物形象,已熟稔于心。在他腦海里,長髯飄飄的“三星”坐臥立行,什么姿勢都能看清。第一塊雕好了,捧在手里瞧瞧,覺得頭部大、上身長、腳短。“哈哈,這怎么拿得出呢?”“小聾甏”自言自語笑著說。“嗒嗒嗒!”有人在敲窗玻璃。“小聾甏”抬起頭來,見窗外站著密密麻麻的人,吃過飯的人都在探看。窗外有人大聲說:“一個拿泥刀的‘聾甏’,能雕刻出什么精品來!”“你看頭大腳小,三個外星人!”“他能雕得好,我赤屁股一路爬到北京城!”“小聾甏”只聽得窗外嘈嘈雜雜的聲音,他朝他們笑笑:“啥?嗯嗯。”
“重雕——”“小聾甏”心里命令自己。第二塊,三個人物都雕好了,卻不料,“壽”的拐杖因磚里夾灰,斷了。“小聾甏”高聲罵了一句。有人還在窗口張望,大聲笑著:“‘聾甏’,砌墻去吧!”“啥?嗯嗯。”“小聾甏”想,總不能就此歇手吧?他拿起了最后一塊城磚,用鑿子敲了敲,發出當當當的聲音。他又埋頭雕刻起來。這次,似乎手順了,雕得也快。至下午三點便雕好了。他仔細看著那磚,“福”“祿”“壽”三位神仙笑容可掬,比例恰當。“小聾甏”擦擦額上汗水,站起身來,仰天啊啊地吼了幾聲,又打了一通自由拳。
他從工具箱里拿出木砂紙,用鑷子尖夾著,把所有雕刻出來凹凸的地方,全部輕輕打磨一遍。邊磨邊用嘴噗噗吹掉磨下來的細屑,然后用手摸摸。再拿來清漆,把福祿壽漆了幾遍。這兩道工序,是他獨創的,不但可以防水,更添美觀,使人物顯得油亮光滑,栩栩如生。“小聾甏”看著三尊福祿壽,福祿壽對著他笑瞇瞇的,他也嘻嘻笑著高舉雙臂大聲自語:“完工了!”
“小聾甏”掏出手機:“王,王總,老板!福祿壽完工了。你要不下來看看。嗯嗯。”
王總馬上下來,接過“福祿壽”龍門磚端詳了會兒,贊嘆道:“天聰,你真會動腦,雕刻得如此細致傳神。人才!”他連豎了三下大拇指。
“小聾甏”嘴里說道:“啥,啥?”
王總說:“房屋正在做脊,咱們馬上送去!”
來到工地,“螳螂”已等在新房子門口。王總遞上龍門磚。“螳螂”反挺著肚子,鼻腔里哼哼有聲。他接過龍門磚摸摸,用指關節敲敲,正看看,倒看看,又翻過背面瞧瞧。
王總微笑著湊上前,輕輕問道:“怎么樣?”
“電腦刻的還是手工雕的?”“螳螂”哼哼著問道。
“手工啊。喏,我公司工程三組組長陶天聰雕的啊!”王總說完,拍著“小聾甏”肩膀。
“什么朝天蔥,‘小聾甏’么!”
王總笑起來:“不是。哈哈。好在他半聾聽不見。”
“螳螂”反復看過幾遍后,終于慢慢吐出幾個字:“雕得——倒是——不錯。”向著“小聾甏”豎了下大拇指。
“啥,啥?”“小聾甏”微微笑著,緩緩地舒了一口氣。
“螳螂”命人把龍門磚遞上去。他不時看著手表。約一刻鐘,忽然大喝一聲:“合龍!”
霎時間,地上鞭炮炸響,爆竹高升。屋脊龍門磚砌好,上面師傅大叫:“發利市!發利市!”“螳螂”凸著肚子爬到屋頂,給每位師傅一個厚厚的紅包。底下的工匠們也嚷開了:“見者有份,全場利市!”“螳螂”從另一個包里拿出一把紅包撒向半空。下面沸騰了,搶奪聲、說話聲、嬉笑聲鬧成一片。
工程結束,“螳螂”一分錢沒賴,如數結清。王總獎了“小聾甏”三萬元。
2
鎮里有個小型熱電廠,因排放污染及耗能嚴重,上面三番五次責令關閉。這拆除工程被公司攬到手了。整個廠房、高煙囪、宿舍、辦公樓、鍋爐、機組、原動車間、輸出電路、廠區馬路、綠化,包括平整土地諸項在內,總拆除費一百八十萬元。要求兩個月內完工。
王總召開了全體職工參加的動員會。會后,各路人馬按項目分工晝夜出擊,進度神速。距完工日一個禮拜時,廠子已不復存在,呈現一片平整的土地。但唯有一樣東西恰似破廟里的旗桿,兀自矗立在那里,那就是——高煙囪。王總每次望著四十六米高的煙囪,便感覺天旋地轉、頭暈腿軟。鎮長又不斷電話催促,說最近市里領導要來檢查。王總與省爆破公司聯系,回復說在秦嶺執行一項國家工程,調不出人手,要下月才能派人,且要價五十萬元。真是“炸藥一響,黃金萬兩”。王總罵了一句難聽話,決定另想他法。
第二天早上,公司門口貼出一張告示,內容如下。
“鑒于熱電廠拆除項目已近尾聲,目前僅高煙囪尚未拆除。為了配合上級驗收,加快工程進度,早日完成鎮政府實事項目,經公司研究決定,對拆除煙囪工程,采取群策群力和高額獎勵的方式。具體如下:凡本公司人員,都可提供拆除(設想)方案。因時間緊迫,期限三天。方案錄用者,公司即與其簽訂安全拆除合約。拆除完畢,一次性獎勵人民幣十八萬元。受理部門:總經理辦公室。”
告示前一時觀者如云。“小聾甏”也擠在人群里。大家議論紛紛,都把目光聚焦在十八萬元那幾個字上。“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看誰能揭‘榜’啊!”大塊頭高聲叫道。上工時間到,大家也就散了。
到第三天,總辦收到諸多方案。有的提出搭腳手上去,一塊一塊拆解下來。煙囪基圍六米,頂圍二米,直線搭上去如何拆解?況四十六米高的腳手架,遇到大風搖搖欲墜怎么辦?否決。還有人提出,基圍四周挖空,灌水,讓煙囪浮起來,讓其自行倒下。顯然不現實。更有甚者提出,煙囪中下部系繩索,調十八輛卡車同時發力拉。倒不倒下另碼事,置生命于不顧了!但也有可行方案。總辦通知,明天見榜。
第四天早上,榜文出來了:“陶天聰同志方案通過。請陶天聰同志到總辦簽署煙囪拆除協議。”
又是“小聾甏”?他有多大能耐?大伙嘁嘁喳喳議論開了。
協議簽好,“小聾甏”滿臉笑容,手抖擻擻一個勁兒向辦公室人員發香煙。
王總悄悄把“小聾甏”叫到辦公室套間,閉了門窗問道:“什么時候動工?”
“明天吧,明天黃道吉日。嗯嗯。”“小聾甏”道。
王總笑道:“好,就明天。”又補充一句:“明天什么時間?”
“中午十二點吧。嗯嗯。大烈日下,圍觀的人會少些。考慮到安全,也使施工不被干擾。嗯嗯。”
王總不得不佩服“小聾甏”想得周全,連連豎起大拇指:“好,你行!”
“小聾甏”笑笑:“嗯嗯。”
3
翌日十一點,“小聾甏”拉來一批彩鋼鐵皮,豎樁把煙囪四周圍了起來。中間留三米一圈場地,便于施工操作。又拉來兩車稻草及一些圓木。圓木長一米二,內徑十五厘米,計十根。都堆在鐵皮圍的場地里。
安全起見,王總請來四位輔警,在百米外拉起了警戒線。圍觀者不得入內。
“小聾甏”想:任何工程動工前都有儀式的。大工程搞開工典禮,紅毯鋪地,鞭炮齊鳴,宣示開工;小工程拆房,挖機師傅也要把挖斗勾起來,挖臂向房屋拜三拜才開始扒墻。他把一扇鐵皮門關好,從包里拿出三炷香,點著,捧在手里,口里念念有詞,向著煙囪連續拜了十二拜。
“小聾甏”抬腕看看手表,十二點整,便大喝一聲:“開工!”
立時,他拿出新買的大功率無刷切墻機。打開開關,長長的鋼鋸便伸入煙囪壁里切割起來。這機器煞是厲害,切割墻體猶如小刀劃豆腐。他已經用粉筆畫好了十個高一百二十厘米、寬十五厘米的狹長圖形。鋼鋸便依據標記切割。切下的墻體推入煙囪肚中,然后拿根圓木填充進去,敲實,起到頂柱作用。每圖標間距也是十五厘米。十根圓木加間距的總距離,正好是煙囪周長的一半。一刻鐘工夫,他便把十根圓木全頂好,余下僅有間距的那些墻。
百米外圍著一圈人,他們看不到“小聾甏”在如何操作。有人用手做喇叭狀大喊:“‘小聾甏’,銅鈿大家賺賺啊,要人幫忙否?”“‘小聾甏’,你不讓我們看,搞的什么鬼?”“‘小聾甏’,你能弄倒煙囪,我能扶起道路!”“‘小聾甏’你不用炸藥炸,能倒掉煙囪,拿棒槌搗豁我嘴!”……
“小聾甏”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坐地上抽煙稍做休息。一支煙抽完,他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開始切割間距墻。九堵間距墻很快切割完畢。他抱來稻草,塞進九個間距墻空間和煙囪肚內。十根承重頂墻的圓木也用稻草裹著。他又仔細檢查了一遍,覺得沒什么遺漏了,便從農用車上拎下幾桶汽油,對準原木和稻草潑去。回過頭來又潑了一遍。他迅即奔出彩鋼皮外,用手放在眼睛上方遮陽,向警戒線內四周掃視了三遍,確認無人畜后,飛奔至煙囪旁,猛然大吼一聲:“點火!”
熊熊火焰瞬間在半邊煙囪底部燃燒起來,火越燒越旺,濃煙升騰至半空。他把農用車開出百米外,停在輔警身旁,坐在那上面與輔警聊天。
燃燒了約二十分鐘,火漸漸滅了。忽然傳來“轟!”的一聲悶響,地面微微地顫動了下。“小聾甏”跳下農用車:“大功告成啦!”
他走上前去,支撐的十根圓木已成灰燼。巨龍一樣的煙囪,按他設計倒的方向,靜靜地躺在地上,支離破碎。
看熱鬧的工友們紛紛趕往現場,探究他是如何使煙囪倒地的。
4
三天后的一個晚上,王總當起了月老,為“小聾甏”牽線搭橋。地點約在鄰近碧溪鎮的茶樓小包間里。女的叫李麗,是飯店服務員,三十二歲,貴州籍,離異,有一女兒,由男方撫養。事前,王總已把“小聾甏”的情況如數介紹給了李麗,李麗表示愿意,要求直接見面談談。“小聾甏”這方,王總也簡單介紹過李麗的經歷。問他介不介意,“小聾甏”說不介意。王總說,雙方不介意就談。并再三大聲關照他,見了面要熱情灑脫,有問必答,切勿冷場。
三人落座,服務員端來茶水瓜子果品。王總把兩人的情況又相互介紹一遍后,說:“你們兩個自由談吧。我在這里成了電燈泡。我外面坐。”王總返身又特意叮囑李麗:“說話大些聲。”李麗點頭莞爾笑了下。
約莫半小時,門開了,“小聾甏”出來,把王總拉到廁所間,說:“王總,我是一只豁口的碗。她這么美,是天鵝,年齡又比我小六歲。我擔心不配。”
王總回道:“她愿意嗎?”
“愿意的。”
“愿意就好。別傻不拉幾的。她提什么要求了嗎?”
“沒提什么。嗯嗯。說每年要回貴州一趟,看望父母兄妹,缺輛車。嗯嗯。”“小聾甏”接著又說:“我本來也準備買輛了。”
“那好啊,你可以跟她說啊。”
“小聾甏”如吃了黃油壯了膽,興沖沖笑嘻嘻走回小包間去。
一個小時里,他倆在這茶樓里定下了終身。
自那天后,李麗便搬出出租房,在“小聾甏”家住下了。
十天后,倆人去了市里,看中了一輛奔馳越野車。三十七萬買了下來。李麗在車上對“小聾甏”說:“今年年關,我們倆一起回貴州。你要穿著體面些,買身名牌西裝,更要緊的是幫你配個‘耳蝸’。”
“啥?啊?兒屋?準備明年翻房子啊!”
“唉,像蝸牛殼一樣的東西,裝入你的耳朵里,增強聽力——就是助聽器。到時,別讓我的家人發現你是個聽障者。”李麗大聲說。
“哦,那再好不過了。嗯嗯。”
他們來到專賣店,挑選了一身得體的西裝。“小聾甏”穿好,鏡子里一照,如同定制的一樣合身。李麗拽平他身上的衣褶,再瞧瞧鏡子里的“小聾甏”,修長的身材倒像電影里的男演員。
走出專賣店,隔壁是家“天耳通”全球連鎖店。一看店面廣告,就知道是跑對了。這家的產品是世界上最新研發的目前頂級的助聽器。他倆跨進門口,立刻有兩個美女走過來,讓他們在沙發上坐下,迅即端上兩杯剛沏的虞山白茶。
弄清是男的有聽力障礙后,工作人員把他領進“診療室”。一白大褂“醫生”對其兩耳作了詳細檢查,并作了聽力測試,然后說:“根據測試,你的聽閾在四十到五十分貝之間,比輕度聽力障礙重些,不到中度最高值。聽力閾值八十分貝以上才需植入耳蝸,植入耳蝸要動手術的。你這情況不需要植耳蝸,用我們‘天耳通’助聽器是最理想的,保你聽覺達到正常水平,甚至聽遠的或許會超過正常人。”那“白大褂”是大聲說話的。“小聾甏”聽清楚了,笑著看著李麗。李麗向“白大褂”點點頭。
李麗詢問什么價格,“白大褂”兩根手指伸了下。“小聾甏”脫口而出:“兩千,兩只四千。差不多。裝!”“白大褂”說:“你理解錯了。兩萬一只,兩只四萬。”“小聾甏”怔怔地盯著李麗的臉。“白大褂”又說:“我們‘天耳通’助聽器是進口的,不但質量可靠,靈敏度高,更主要的是微型,體積小,塞在耳朵里外人幾乎看不到。”“白大褂”拿起臺上一張廣告紙,說:“它是德國產品,內置芯片,所以微型。細小的聲音都能放大,隔了墻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人稱‘隔墻耳’。”
“小聾甏”聽完,瞪大著眼朝李麗張著嘴巴。李麗說:“裝吧。”
一會兒工夫,“白大褂”為“小聾甏”雙耳都戴上了適配的助聽器。“小聾甏”只覺得頓時能聽到街上嘈雜的聲音。“白大褂”說:“我們可以實驗下。你到里間去,我倆講話,看你能聽出不。”說完把“小聾甏”引入里間,關上門。隨后,白大褂與李麗低聲地講了幾句話,回頭說:“可以了。開門出來。”
“小聾甏”滿面春風地出來了。“白大褂”問:“聽到了嗎?”“小聾甏”笑著說:“聽到了。”“聽到什么了啊?”“聽到你問李麗,他怕老婆嗎?有沒有幫你洗過腳?又聽到李麗回說,不怕。沒。”大家哈哈笑起來。
李麗從包里拿出四萬元現金,遞與了“白大褂”。
5
第二天上午,“小聾甏”照常上工。廠房工程結束了,現在是建造醫院的工程。他來到工地,第三小組的人馬都在四層上面砌磚。老遠就聽到他們在嘰嘰喳喳地說話。“以后誰再說我聾甏,再叫我‘小聾甏’,我就敲他腦殼!我什么都能聽清楚了,隔墻都能聽清。這么遠,他們走在腳手竹簾上吱嘎吱嘎的聲音,我都能聽得清晰。”“小聾甏”在下面離主體樓五十米外的地方,砌起陰井來。
“昨天沒見‘小聾甏’人影,他去哪啦?”高處傳來一人的話語。“有人看見他同老婆去市里了。”另一人答。“是的,有人看見一袒胸女人開的車,他坐在副駕駛位上,開著輛奔馳新車回家的。”“買車了?”“肯定。”“一座煙囪讓他賺了十八萬,還有之前三萬。好事都輪到他了!”
這些對話,下面戴著“天耳通”的“小聾甏”聽得清清楚楚。
“這十八萬,就憑潑潑汽油,燒幾支木段、幾擔稻草,有技術含量嗎?”
“憑一點小聰明么,啥稀奇!”
這些聲音經兩只“天耳通”,直送他耳內。“小聾甏”心里頓時像被馬蜂蜇了般,渾身煩躁難耐起來。
他摳出“天耳通”,咒一句:“什么鬼東西!”
外界的聲音顯得遙遠了。
他把“天耳通”又塞入耳內。
此刻的“小聾甏”,人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渾身使不上勁。
忽然手機鈴聲響了。是王總打來的:“喂,天聰,今晚在‘尚湖大酒店’二樓大廳舉辦慶祝公司成立四十周年聚餐會,這個你沒忘吧?”“王總,我沒忘。”“那等會兒我們早點去。你坐我車一塊兒去。”“嗯嗯,好。”
五點三十分,聚餐會開始,先是由王總發言,總結公司成立四十周年來取得的各項成就,又闡述了公司從無到有,從有到大,資產超過千萬,職工超過三百人的發展歷程。在一片噼里啪啦的掌聲中,王總結束了講話。然后,他拿著話筒對著大廳里三十桌的職工們說:“各位兄弟,公司能發展到今天,全仗各位努力和鼎力相助。今天的聚餐會,嚴格點說是公司給各位兄弟的答謝會!所以,請大家放開喉嚨盡情喝,高檔白酒隨便喝。完全暢飲!”并說:“為什么公司包幾輛大客為你們接送?就是這意思。”說完,他斟滿一杯,高高舉起,宣布:“聚餐正式開始!”
接著餐廳里一片“叮當”杯盞交錯聲,還有說話聲、嬉笑聲、音樂聲,交織在一起。“小聾甏”坐在墻角一隅,聽著如此嘈雜的聲音,真是出娘胎頭一回。世界竟是這么吵吵的!
第一輪敬酒來了。董事長、總經理、兩個副總,四人。敬到“小聾甏”這邊,王總特別介紹說:“陶天聰同志對公司貢獻很大,從龍門磚到高煙囪,為公司解決了一個個難題。我們理應敬他一杯!”“小聾甏”趕緊站起來。董事長擺擺手說:“坐下坐下。”董事長高擎酒杯對“小聾甏”說:“我干,你隨意。”哪有領導干了你喝一口的道理?“小聾甏”學董事長一仰脖子倒下酒去,然后,皺著眉咂咂嘴巴,把杯子底朝地朝眾人揚揚。席上一片叫好聲和掌聲。接著,王總敬完,兩個副總來敬,同個程式。此刻,“小聾甏”已滿臉通紅,心像被鹿兒拼命在撞。本來今天精神不爽,這四杯連續下去,他有點支撐不住,勉強拔直身子坐著。
有人叫道:“第二輪敬酒來了。”“小聾甏”一看,是中層的辦公室主任、財務部長、質管科長、工程部長等黑壓壓一隊人馬正在逐桌敬過來。“小聾甏”想:這是要命的節奏了!他對鄰座的同事說:“我頭疼,想吐,去小包房休息下。”說完,起身搖搖晃晃來到一間小包房,進去,把門關上。霎時,吵鬧聲小多了。他端張椅子坐下,頭靠在墻上,感覺腦子里所有血管都在搏動。慢慢地,他睡著了。
等他醒過來時,外面嘈雜聲音小了許多,估計敬酒階段結束,進入邊吃邊吹牛階段。
忽然,他聽到有人提“小聾甏”三個字。聽聽他們酒后評說自己也無妨。本人不在場的評價才是有價值的。“小聾甏”用手指捺捺兩耳,多虧李麗為我安裝了這“隔墻耳”。
一個人在說:“剛才總經理贊揚‘小聾甏’為公司作出大貢獻,還提什么龍門磚、高煙囪。罷了。龍門磚我雕不像?大煙囪我會弄不倒?操!”有人接口道:“二十一萬呢,沒有李麗他能拿得到?”
“小聾甏”立時渾身又莫名燥熱起來。
他站起身來,把臨街的窗打開。街面上涌進一片嘈雜聲。“小聾甏”口里不知嘟噥了句什么,摳出兩只“天耳通”,狠命往窗外扔去。
“小聾甏”回來閉目坐在那里。世界似乎安靜了下來。他頓感身心清靜舒坦,似乎回到童年。
作者簡介:顧錦良,江蘇常熟人。作品散見于《短篇小說》《椰城》《散文選刊》《文藝家》《蘇州雜志》《蘇州日報》等報刊。散文《清晨刮鑊聲》獲江蘇省第31屆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
(責任編輯 徐文)